根据赵琨对大侄子的了解,大侄子安排蒙毅来审判赵高,就是想放水(放海),保住赵高。因为蒙毅与赵琨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赵高曾经是赵琨身边的宦官,依照常理,蒙毅多少都会留几分情面,从轻发落。然而大侄子万万没想到:蒙毅是个秉公执法的正直青年,一点也不徇私,直接判赵高死罪。大侄子只好亲自下场,表明他就是偏袒赵高。
这件事影响挺恶劣的——君王使用特权践踏国法。若是上行下效,高官显贵都搞特权,那秦律岂不是成了一纸空文?朝廷还有什麽公信力可言?
的确是御史的职责。
赵琨答应了,很快又微微蹙眉:「事情出在我担任咸阳令期间,赵高能从隐宫领人,或许还借了我的势。我是否应该自劾失察之罪?」
下属犯错,领导可能存在监管不力的责任。至少也是工作上的疏忽,没能及时发现潜在的问题。
虽说赵琨从未纵容过任何一个僚属违法乱纪,但赵高日益增长的胆量,和挑战秦法的勇气,显然跟镐池君与日俱增的权势是有关联的。赵琨暗暗决定要对亲眷丶门客加强管理,当然不是那种「安贫乐道」的说教,他做不到自己享乐却要求别人处处克制丶无私奉献,去过低物欲的生活。而是提倡「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鼓励丶引导有上进心的人,从正规途径获取财富。
王绾微笑:「那倒不必,当时你恰好随大王去了邯郸,一连几个月都不在咸阳,是甘罗替你坐堂。甘罗也不算失察,就是他第一个发现赵高犯法,收集证据呈给了大王。而且无论是甘罗查到的罪证,还是赵高画押的口供,都没有牵扯到你。」
赵琨有些惆怅——原告和被告不约而同地将他摘了出去。甘罗和赵高在他心中都是好友,可惜有些人,似乎注定会渐行渐远,走着走着就散了。赵琨的心头涌上一股子无力感,鼻腔发酸。理智上,他觉得成年人应该明白人生的聚散无常,不是所有人都能陪他走到最後。情感上,他却无法割舍,这麽多年的交情,哪能说分道扬镳就分道扬镳呢?
这种心境,简直都快赶上电视剧里不能在一起又放不下的苦情了。
或许只是一时的分歧,还能同行。
王绾告辞以後,赵琨开始犯愁——他根本不知道怎麽开口劝谏君王。他这口才,恐怕不但劝不动,还会把大侄子惹毛。赵琨从前的官职,只能参加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偶尔也见过御史劝谏的场面,但那种君王一定要听劝,不听我就当场撞柱的架势,他真的不可。
这种事空想无益,得找个御史问问细节。赵琨将茅焦请来,诚心请教:「御史劝谏有固定的流程吗?」
茅焦似乎被问住了,思索许久,说:「朝廷没有规定什麽固定流程。一般重要的事情劝三遍,第一遍君王不听,就陈述清楚利害得失,以古时候的类似事件举例分析,让君王知道事情非常严重,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小事。第二遍不听,就摘下獬豸冠,表明态度坚决丶大公无私,不怕得罪权贵,不怕被罢官。第三遍不听,就一边脱官服,一边用眼睛观察廷柱的位置,准备撞柱死谏。」
赵琨:「……」
獬豸冠就是执法官吏专用的帽子,也叫法冠。
这跟一哭二闹三上吊有多大区别?赵琨怀疑茅焦在逗他。
这活他干不了,敬谢不敏。
要不还是写奏章弹劾赵高?这天晚上,赵琨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正挑灯奋笔疾书的时候。
廊下一阵嘈杂,原来是终黎未求见。然而赵琨吩咐过今夜谁都不见,所以终黎未被拦在门外。最终,她决定硬闯,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被侍卫阻拦径直往刀口上撞,朱家怕她出事,无奈命令侍卫收刀,让她闯了进来。
终黎未扑到赵琨的腿边,拽着他的衣摆哭泣,涕泪横流,请他饶恕赵高。
「镐池君,我夫君罪无可恕,但情有可原。他从隐宫救出来一对母子,是一位姓阎的老宦官的家眷。当年在隐宫,那老宦官对夫君有一饭之恩,还在夫君被罚受伤的时候给他送过药。夫君一直记在心中,偶然得知老宦官的家眷过得凄惨,他唯一的儿子阎乐病了也没人管,就想法子把人弄出来接济一下。」
柔弱女子带着哭腔的嗓音回荡在耳边,赵琨握着笔的手指越收越紧,花朝似乎也感应到主人心绪起伏,跳到书案上咬赵琨的笔杆。赵琨曾经以为自己是绝对不会徇私枉法的,但此时此刻,他想到终黎辛,隐隐动摇了——他怎麽忍心让终黎辛唯一的妹妹当寡妇?以赵高的心计,或许早就料到他过不了终黎这一关吧?
不过,姓阎的老宦官对赵高有恩,赵琨是知道的。如果真相是这样,他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难怪大侄子也没有追究到底。
阎乐……
史书上好像记载赵高的女婿名叫阎乐,这货担任咸阳令,与赵高沆瀣一气,谎称宫里起了变乱,带领一千多人杀入胡亥所在的望夷宫。杀死了秦二世胡亥。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啪嗒!
纤细的笔杆被硬生生捏断,笔尖那一截弹了出去,打在金狮镇纸上,墨点飞溅,这份奏章算是报废了。
赵琨深吸一口气,扶起终黎未说:「赵高可以在法定范围内从轻处罚,但不能不罚。你告诉他,这是最後一次。」
翌日,组装鸟铳的零件都送到了赵琨的住处,赵琨直接把零部件都搬到车上,在去御史府的路上边走边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