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有些焦虑地朝上座的帝后看了看,符皇后的目光亦遥遥地望向她,嘴角浮着一点冷冷的笑容。解忧心头一凛,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狠狠地掐在了一起,尖尖的指甲刺进皮肤,带来的痛楚使她迅速平静下来。不能慌!她咬着牙恶狠狠地对自己说。这个局,侯王与符皇后想用私通的罪名,踩着秦妃,套死赵匡胤。先有阵前赂金,今夜又是一曲浣溪沙,这对父女内外呼应,步步做局的手段却比长孙妃高了不知多少。解忧挺直了脊背,期望能从这个动作中找到一些支撑自己的力量,却越发感觉后身后空空洞洞,一袭一袭的夜风吹在身上,将被冷汗湿透的衣衫黏在肌肤上,带来令人凄惶的寒意。
贺氏,她呆坐的神情像一尊雕坏了的木胎人儿,靠得近了,方能察觉到被疾病缠绕多年的身体下,藏着令人心骇的忧心与恐惧。为了不在殿前失仪,贺氏勉力将咳嗽强吞进了喉间,她单薄如枯叶般的身体猛烈的起伏了几下。解忧心头泛着淡淡的酸涩。何必这样折磨一个善良平凡的女人?她根本无法经受住宫廷的惊涛骇浪,她只属于那个栽种着凤凰树的宁静的后院。解忧理解了赵匡胤的担忧,这份担忧代表着一个男人能给一个女人最大的体恤。他愿她一世免于惊忧,愿用此生的碌碌无为换得她的现世安稳。这是在解忧出现之前,赵匡胤便做好的选择。
若不是自己不知轻重的交易,或许这个女人应该正在自家的庭院中与夫君闲话家常。二品诰命的华服,是荣耀,亦是毁掉静好岁月的诅咒。
解忧抬眼望着殿上那小人得志的霜贵人,嵌丝如意纹桃色常服罩着她孕后丰腴的身体,绷出一道道不和谐的纹路,金晃晃的五福步摇对称地插在发髻两边,对于她的位分来说,这样的打扮显然严重违制。不过亦没人愿意去触一个怀孕宠妃的霉头,这愈发纵容了她张狂的气焰。上好的青烟棒勾勒出飞扬的眼角,带着十足的挑衅正斜觑着秦妃。解忧只觉得胸口气闷得很,明晃晃的灯光照得有些晕眼,这百口莫辩的委屈几乎让她产生幻觉,仿佛在这大殿之上,正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在此之前,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力。凭借着自己的聪明美貌、善懂人心,她向来是能够左右逢源,化险为夷的。但她所有自以为是的优势,在对方眼中都幼稚的像个笑话。一瞬间,解忧发觉自己近乎被愤怒与慌张控制住,她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却发觉右手颤抖的厉害,壶柄几欲脱手。幸好贺氏瞧见,一把将她的手握住,枯瘦的手却有着超乎想象的力量。酒壶不再颤抖,樱红色的琼液从细长的壶嘴中流出,稳稳地落进白玉制成的酒盏之中。
分明自己也很害怕,却能给人予平静的力量。解忧突然明白贺氏是她这生都不能成为的女人。贺氏平庸无奇、訥于言且不敏于思,一生心无旁骛,只做一件事,便是守住赵匡胤妻子的身份。她不计较得失、不在乎旁人非议,不嫉妒、不怨恨,只是心静如水的坚守着,守护着赵府上下,也守护着自己承受不起的这顶二品诰命。
符皇后高坐在宝座上,凤冠上下垂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浮动,便形成了一些光影掠过她年轻的面颊。帝后之间的距离很近,在柴荣闭目思索的时候,皇后便默默地注视着柴荣的侧影。高挺的鼻梁和微微下陷的眼眶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为这位身材不算高大的君主增添了几分英气与硬朗的感觉。她从未这样打量过他,她并不是他原配的妻子。在她小的时候,柴荣是她外祖父的养子、也是她姐姐的丈夫。后来,姐姐去世了。父亲让她成了他的续弦,成了大周的皇后,继承了郭家留下的权力,成为上一代帝王家族在朝堂上最名正言顺的利益守护者。两个陌生人莫名的结合,过了这么多年,仍像一对陌生人。柴荣让她练习着做一名皇后,父亲让她学会在后宫中掌握权力。她自己心里十分清楚,宫中的岁月寂寞且悠长,各宫之间相互的角力与斗争是唯一的消遣。这次似乎是她第一次从后宫争风吃醋的小打小闹中跳出来,站在台前,面对郭家的敌人。她对赵匡胤的印象其实少的可怜,大约只是逢年过节站在群臣中一个不起眼的身影。她对解忧的印象还鲜明几分,在延福宫命案时,那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丝丝入扣的分析将长孙妃精心布下的杀局搞得狼狈收场。如果那天她将解忧带走,施以恩惠,今日是否如此?符皇后很快便否定了这一念头,她自知自己是个寡情的人,更清楚赵匡胤日渐成为朝中新晋官员们的领头,再加上军中的威望,隐然威胁到了他们这些旧日门阀的利益。趁其羽翼未丰之时,除之后快,此时是最佳的时机。遽然而起的夜风从西窗刮进殿中,将宫中女眷佩戴的环佩轻撞地铃铛作响。符皇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姐姐嫁给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那么恩爱,望他的眼神都痴得跟长孙妃一模一样。倘若姐姐能活到成为皇后,今夜端坐于此,对于诸多利益的计算还能如自己这般冰冷么?符皇后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心中轻笑,自己是胜过姐姐的。
姐姐了解这个男人,而她了解这个君王。柴荣信任赵匡胤么?当然,至少在将兵权交给他之前。能干的将领,忠诚的臣子,是每个君王梦寐以求的。可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当全国半数的兵力握在赵匡胤手上之时起,这个局面就发生了扭转。亦或者说,从那时起,一个高坐朝堂之上的帝王对一位领军在外的将领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担忧与疑心,这是源于一种自保的本能考虑。与秦妃的暧昧,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足以让柴荣对赵匡胤的信任,朝着猜忌与厌恶急速滑落。符皇后想到此处,轻轻地扬了扬眉毛,自己亦是胜过长孙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