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冷冷看着李璟,李璟仿佛对他的焦急浑然不觉,仍然一副风流文人的做派,推觥换盏之间,细细询问了赵匡胤衣食住行是否满意,俨然一副宾主正在款待远方贵客的样子。赵匡胤笑而不语,李璟也不以为忤,轻轻击了击双掌。东座亭内的丝竹之声顷刻便响起。一群姿容俏丽、身着轻薄衣料的歌舞姬,翩然若仙般飞了进来,载歌载舞,一双双白玉般的手臂和洁白的双腿赤裸在外,在丝竹乐柔曼靡媚之音中,不断变幻出各种诱人的姿态,教人深为之夺。清冽的酒香与女子的脂粉香缠绕出暧昧而迷醉的意味,在这静山之中,胧月之下,尤为醉人。
几轮美酒之后,酒意便开始翻上来,脸颊有些滚烫,身上也开始软绵绵起来。赵匡胤支手歪在榻上,便听见一阵鼓点急促地响起,光线暗了暗,月华之下,一位身着浅白色衣裙的女子翩然入场,鹅黄色的丝带将素素纤腰系得不盈一握,大有飞燕临风之姿,头发用两支碎珠白玉簪子简单地挽成髻,固定在脑后,前边只用黄金璎珞装饰,既将如花似玉的容貌展现出来,又有一种清新的淡雅之美。她开始起舞,身姿妖娆,一折一起间,便比身后那些宫娥舞姬们要高出许多,诱惑之意也平增了许多。
赵匡胤半眯着眼,欣赏眼前美人的月下之舞,赞道:“素闻江南人杰地灵,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只是唐王让诸多美姬献舞于前,男人的正事又如何谈得下去了?”
李璟对正事避而不谈,微微笑道:“玄帅万不要误会朕有献美之意,这领舞的女子名唤京娘,是栖霞水居中的一名舞姬。原是玄帅的旧日相识,听闻玄帅今日到来,便定要献舞,朕不忍拂其心意,只好顺水推舟,成全其心意罢了。”
赵匡胤闻言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女子,淡白的鹅蛋脸,一双妙目碧青无瑕,饱满的身躯裹在轻薄的舞衣之中,像一株月下含苞欲放的栀子花,呼吸间,有股暗香渺渺入鼻。裙摆下方,一对纤细晶莹的玉足赤裸着,涂着淡红的蔻丹,饱满欲滴,妩媚动人。李璟的用心,赵匡胤如何不知,只是在两国大事上,玩弄这些手段,实在让人瞧不上。他摇了摇酒杯,琥珀色的美酒漾出一股芬芳,口气也带了几分轻佻:“唐王宫中的美人,怎会与赵某旧日相识,这等偷香窃玉的罪名赵某可承担不起。”
李璟哈哈大笑,道:“玄帅说笑。”
话音刚落,那京娘便拜倒在地,粉腮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奴家是山西永济人,九年前随父去曲阳烧香还愿,被强匪囚禁于暗室。幸遇玄帅拔刀相救,后因担心奴家再遇危难,不辞辛劳,千里相送。奴家感恩至深,此条性命便是玄帅所救,万死不能报恩之万一。”
赵匡胤年少时做过不少侠义勇为之事,千里相送一事,虽是夸大其词,倒也确有其事。只是那时所救女子不过十三四岁,瘦弱无辜,与眼前这美艳女子哪有半分相似,他摇了摇头,道:“赵某将那京娘送至其父母手中,何故会在金陵相逢。”
京娘言语间带上了几分哀愁,道:“乱世之间,奴家一独身孤女,先是被强人所劫,后又蒙玄帅侠义相送,虽是清白身躯,却贞名尽失。父母受不了众人背后议论,竟将奴家卖与商队,一路流落,幸得唐王不弃,养在别院之中,只做寻常舞姬而已。”她娓娓的叙说牵起了男人心中的一丝柔肠,微微凝思之后,继而再道,“奴家还记得,途径武安门道川时,玄帅曾题诗一首《咏日》,‘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残星赶却月’。”
粗鄙的诗句确是赵匡胤旧日所作,赵匡胤忆起了这段往事,这南唐国君除了打仗不行,在其它事情上花费的心思倒是不少。他微微叹道:“那时送你归乡,原本是好意,没料到竟累你声名,是赵某的冒失。”
京娘仰起脸,道:“玄帅君子磊磊,又何必在意小人窃窃。此生能与玄帅相逢,是奴家三生之幸矣。”京娘低眉婉转一笑,爱慕之意溢于言表。
李璟在一旁抚手赞道:“玄帅对素不相识的落难女子竟不远千里,迢迢相送,日夜兼程,更坐怀不乱。真乃仗义侠士也。此段轶事可谓一段千古佳话。”
月光迷蒙得恰到好处,将水居之内的人与物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烟雾,池中莲花开得正旺,香馥如云。方才食下的莲藕与琼酿在体内微微发酵,酿成一阵阵醉人的甜香,扰得人情丝迷离。赵匡胤醉眼微醺,懒懒道:“九年前……美人未长成,若是换作今日的美娇娘,千里之遥,赵某哪里还能坐怀不乱。”
第51章骚客(二)
闻言,京娘欣喜若狂道:“原来,玄帅当初是嫌弃奴家貌丑,奴家不依,定要罚玄帅的酒才罢了。”说话间,腰肢微微扭动,头上的璎珞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在乌黑的发髻间折出如月色般撩人的光芒。
李璟频频劝酒,赵匡胤似有千杯之量,仰头便是一杯。不知何时,那京娘如柳般婀娜的腰肢已缠绕进了赵匡胤的手臂之间,清凉光滑的肌肤紧紧地靠在赵匡胤的胸前,饱满的触感激得赵匡胤体内一阵血气上涌,交错着酒力,身体竟渐渐开始发烫。京娘右手持着一白玉酒杯,青青的玉色与她纤长的手指相称,白得透亮的皮肤,让人可以清晰地看见下面青色的血管,尤为诱人。赵匡胤就着她的手,又饮下一杯琼酿。京娘嘻嘻笑了声,情绵绵地赞道:“玄帅便是那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左手则绕至赵匡胤身后,手指沿着脊柱,一寸一寸地滑落,所过之处,皮肤一阵酥麻,浑身的肌肉紧紧绷起,血液只向着一个方向涌去。
天边云遮雾掩着一弯月牙,月光如天边的晶莹的水,被人间水榭亭阁那高高飞扬的尖角戳破了宁静。栖霞水苑之中,花香四溢,浓光淡影,旖旎曼妙,台上欢颜与台下算计,交错重叠着。李璟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英雄与红颜,自古都是这般相生相惜的。今夜情相缠绕,明日再做和谈之时,也有了一分柔情,便有了商量的余地。”他转眼见亭外,满池的莲花,花繁浓艳,暗香清逸,或似火,或似霞,笼罩于清泠的月色之下,偶尔一两只银鱼自水中跃起,惊破了满池的宁静,不由地诗兴大发,扭头对赵匡胤道:“今日朕在此与玄帅相识,玄帅与京娘久别相逢,实乃幸事一件。玄帅与朕何不连诗一首,也不算辜负眼前佳景。”
赵匡胤睁了睁迷蒙不清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位早已诗名满天下的文人天子,笑道:“唐王诗词妙绝当代,赵某粗鄙,怎配与唐王连诗。”
李璟笑道:“玄帅《咏日》那首,在寡人看来,便是佳作。有‘俱道适往,著手成春’之妙。”
赵匡胤从未被人赞过文辞,被李璟这么一夸,倒也觉得新鲜,便笑道:“既然唐王不担心赵某用狗尾接上貂屁股,那便一试吧。”
李璟不以为然,起身踱步,须臾间,便命人取来纸笔,一手漂亮的卫风书法,飘然落下四句:
“蓼梢蘸水火不灭,水鸟惊鱼银梭投。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
赵匡胤取来一看,吟诵了两遍,大笑赞道:“红碧相杂敷清流,写得真好,竟将此情此景写活了。”说罢,看了一眼娇媚动人的京娘。
京娘轻轻一笑,柔声道:“玄帅别光顾着赞,您也请落笔,方才成就连诗的一番佳话。”
赵匡胤平素哪有现场联句的才能,此时倒饶有兴致,取过笔墨,在李璟龙飞凤舞般的书法后用他那不甚整齐的字迅速接了两句。
李璟微笑接过,竟是“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二句。李璟愕然,脸色大变,正待询问,却觉得脖子上被溅上了温热湿腻的东西。紧接着,众舞姬惊愕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李璟扭头看去,只见赵匡胤站在那里,浑身是血污,一手拿着方才切藕的小银刀,一手提着京娘的头颅,犹如地狱恶鬼。
李璟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见过这番景象,如五雷轰顶一般,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声,方才还宾主宴宴的场面,瞬时便如海市蜃楼般在眼前破碎,他抖抖索索道:“你……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赵匡胤轻蔑一笑,随手将京娘的头抛进池中,那天边瑶池般的水面上顷刻浮起了一层血红色。他缓步走到李璟面前,冷冷道:“唐王煞费苦心寻来了京娘。那年千里送她,却没料到今日竟沦落至此。既是为赵某准备,那便任由我处置,又如何?”
李璟半是心疼,半是惊恐,什么倜傥风流、光彩诗章都顾不上了,嘴里混沌不清,吱吱呀呀道:“不……不可……”
这南唐君主的软弱无能仍然出乎了赵匡胤的想象,他皱了皱眉,平静地说道:“赵某既然应允了恒超大师与唐王相谈退兵一事,便请唐王郑重相待,莫要再使纸醉金迷、扰人神志的花招,也不要再与我朝中大臣勾结,暗中诬陷赵某私受贿赂。”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图纸,上面详细的画着江南诸州郡的位置,这些日子来,不知被他翻阅了多少次。图纸落在李璟跟前,赵匡胤冷淡的声音同时响起,“能走到此处,每一步都是大周兵士在沙场上搏杀换来的。两国既有心议和,凭借的自然也是血肉厮杀的实力,而不是这美酒与女人。若唐王仍有半点血气,便请从阴谋与女人身后走出来,磊落光明地与赵某谈,莫再做这些小人之举?”
那顶上的明珠被风摇曳地闪烁了几下,周围顿时暗了暗。李璟坐在地上,斜靠在翻到的桌椅上,他的脸色极其惨白,目光死死地盯着赵匡胤,周边的内侍、宫娥们屏住呼吸,静得几乎能听见弯月穿过树梢的声音。
赵匡胤朝四周黑暗之处望了望,淡淡道:“自然,唐王亦可下令,让埋伏在四周的武士将赵某就地诛杀,不过唐王想要的结果,便再也没有人能给了。”
李璟微微一凛,脸色铁青,眼角肌肉似乎也在微微抽搐,沉默了良久之后,他终还是拾起了作为君王的尊严,缓缓地道:“玄帅胆识过人,朕倾心佩服,只恨朝中无有如玄帅一般的骁将,可挡国难。”说完这句,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用排场勉强撑起的面子轰然破碎,他直直地盯着眼前那张皱巴巴的地图,言语中竟有五分丧气、五分嘲讽,“谈,我大唐兵败至此,还有何资本谈。眼下,朕唯一所求只在玄帅退兵,还江南百姓安居太平。”
赵匡胤心中对此人十分地瞧不起,言语也不再客套,“唐王手中虽有张绍、史方纳都、周祚这般弃城逃跑的孬种,却也有李景达、朱元、刘仁瞻这些一心护国的名帅。你对名帅百般猜忌、自毁长城,如今却朝中无人,岂不可笑之至。”
李璟面如死灰,并不接话,一味苦笑道:“至于这和谈之事,非是一时半会儿有定论的。今日玄帅也乏了,不妨明日再详议。”
赵匡胤淡淡道:“若是一时半会儿议论不完,赵某何必上这栖霞山见你唐王,尽可让朝中礼官慢慢相磨。如今我驻扎金陵,吃的可是你南唐的稻粮,误的也是你南唐百姓的农时。”
李璟见状,知道已避无可避,也不敢再激怒赵匡胤,便让候在外边的泗州牙将王知朗进来,将拟好的求和书信递与赵匡胤。赵匡胤展开一看,原是三条:一是周与唐相约为兄弟;二是进献犒劳周军的牛五百头、酒二千石、金银罗绮数千;三是割让寿、濠、泗、楚、光、海六州给周,以求周撤军。
赵匡胤看罢冷笑不止,日间与恒超相谈时,他以为这唐王李璟是号人物,那时以此条件相谈,兴许他便应允了。晚间一见,只觉得此人徒有其表,只是个会玩些华而不实的空架子,心中鄙夷之情愈盛,偏偏就要难为他。“唐王算计的真是周到,寿州、光州、海州早已被我军攻下,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割让于周。此外,扬、泰、滁、和、楚、光六州也在我军管辖之下,难不成要吐出来还给唐王么?”
李璟被气得脸色惨白,不发一言。王知朗仗言道:“两国交战,周军侵我城池,杨泰六州本便是我国土,循例,两国重修旧好之后,玄帅理应归还。”
赵匡胤冷笑不已,对王知朗视而不见,目光紧紧地盯着李璟,道:“归还土地太麻烦了,赵某不想担这麻烦。倘若唐王执意如此,干脆赵某攻下这金陵城,那时候,循例南唐的所有城池都理应归周了,倒是简单。”
李璟浑身猛然一颤,只在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诗词、文章、才华、风流这一切他所看重和拥有的美好统统无用,眼前这个人要夺去自己的江山,他正一个城池一个城池的将自己的国土拿走。李璟咬了咬牙,眼角再次飘向了亭外的黑暗处,沉默了许久。然而他终归只是一个优秀的文人,而非称职的帝王,他没有胆量与赵匡胤叫板,只好虚弱地道,“那依玄帅之见,该如何?”
赵匡胤道:“除了扬、泰、滁、和、寿、濠、泗、楚、光、海周军已拿下的州郡外,唐王仍应献出庐、舒、蕲、黄四州,两国划长江为界,隔江而治。”
王知朗在一侧大叫道:“将江东十四州都拿了去,大半江山已失,与亡国何异?”
赵匡胤负手而立,并不作答。大半江山失了,仍剩下小半天地尚可苟且,总归是好过眼下便受那亡国之苦的。
李璟痛苦地望了王知朗一眼,无力道:“罢。就依玄帅。”
赵匡胤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赵某多谢唐王慷慨,既然唐王如此大方,这犒军的钱银,赵某便无异议。”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两国约为兄弟,倒是不妥。唐王如今四十有余,我国陛下不过三十出头,谁为兄,谁为弟倒是件麻烦事?”
李璟咬牙道:“寡人愿奉周主为兄。”
赵匡胤笑道:“那岂不悖伦常,怕是要贻笑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