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好啊。”西京忽然笑起来了,拿起酒壶,看着天尽头的白塔,“阿璎,你知道吗?我最初也曾和你一样心心念念要复国报仇,但是一百年来,看到沧流帝国的统治越来越稳固,四方越来越安定,我就……”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那一年,冰夷举行开国五十年大庆,所有镇野军团、征天军团的战士都出动了——铁甲覆盖了地面,风隼的双翼遮蔽了天空,夜晚伽蓝城里的火把绕着白塔层层上去,就像龙神升空一样!多么壮观……我知道他们是在对四方展示帝国的力量,让人们知道新的秩序如铁般坚固——但是那瞬间,我还是被震住了!”
“比起空桑糜烂不堪的统治,如今的沧流帝国实在是强大得多。”西京喝着酒,仿佛这些话在心中埋藏了太久,喷发而出,无可抑制,“空桑怎么能不亡国呢?阿璎,当年我不顾一切死守叶城,但是最后又如何?空桑已经从里面开始烂了!”
白璎回想起当年叶城是如何被出卖的,也是一时无语。
“不过,那时候我不后悔,如今回想也不后悔。我是战士,自然要尽全力守住国家……”酒汩汩流入咽喉,西京的声音也带了醉意,“但我尽了力,空桑还是亡了——那是必然的结果。如今新秩序已经建立,难道你又要让我去推翻这种安定,让云荒回到动乱中去,让镜湖再一次流满鲜血吗?”
“那么,你就要十万空桑子民永远不见天日吗?!”再也听不下去,白璎拍案而起,吓了房子一角正在吃着点心的那笙一跳。
沉静优雅的太子妃忽然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神雪亮,咄咄逼人:“西京将军,我承认你说的有你的道理——但是,请你别用俯视苍生的语气说这样的话!你是修史书的吗?你是不相干的旁观者吗?别人可以说这样的话,但你是空桑人!是空桑人啊!”
她扬手,劈手夺去西京手里的酒壶,扔出窗外,厉斥:“拜托你稍微低下仰得高高的头,去听听无色城里那些不见天日的‘鬼’的叫喊吧!那都是你的同胞、你的国人!十万人啊……一百年了!你难道没有听见那些地底的呼叫?”
酒壶里泼出的残酒洒了他一身,然而西京只是怔怔地看着白璎,仿佛忽然不认识她。
“你有什么理由漠视同胞的性命和鲜血,说着谁该亡、谁该活的话?你忘了你脚下的土地了吗?”白璎冷笑,看着师兄,“即使你是外人,你也无法否认空桑人有活下去的理由——真岚和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是为了那一天?”
“阿璎……”西京怔怔抬头看着自己的小师妹,不知该说什么。
变了……完全变了。百年前那个柔顺听话、瓷人儿般的贵族少女,如今居然能用这样犀利的话语反驳他,按剑而起,纵横谈论天下!西京忽然沉默下去。
“你们不要吵了。”沉默的对峙中,那笙的声音响起来了,苗人少女怯生生地插话进来,想拉开白璎,“太子妃姐姐,你不用求这个醉鬼大叔,我一个人也能行,我会自己去九嶷山帮你们破开封印的!你别和他吵了,我们走好了。”
白璎眼中的寒芒慢慢减弱,手从光剑上放下,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
“嗯,你说得是,我们不求他。”白衣女子不再说话,拉起那笙的手,离开,外面庭院里天马轻轻打着响鼻,“我们走吧。”
“呃……下雨了。”走到庭下,湿润的风吹来,那笙忽然觉得雨点落到脸上,抬头看着夜空,喃喃道,“要淋湿了。”
“下雨了吗……难怪都快天亮了也还是黑沉沉的。”同样抬头看着漆黑的天幕,白璎静静道,那些雨点毫无阻碍地穿过她身体斜斜落地。她挽起了马缰,招呼那笙,“快上马,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你,天亮了我就要回无色城去了——等明晚才能来看你。”
“啊?你住在无色城?”那笙诧异,拍手笑道,“那为什么不带我去那儿住呢?”
白璎苦笑:“那是水下的鬼城……你不是鱼,也不是冥灵,怎么能进去呢?”
“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头,念头转得飞快,“对了,那么太子妃你把天马借给我,让我飞去九嶷山不好吗?”
“也不行。我是无形无质的冥灵,所以骑着天马可以一夜飞遍云荒,而它如果驮着你这个实体的人,速度比一般马也快不到哪里去……”白璎摇头,否定她的提议,“而且你在半空走,很容易碰到沧流帝国出巡的征天军团,更是危险得很。”
“啊,那说来说去都不行,我还是老老实实走着过去吧。”那笙沮丧,翻身上马。雨簌簌落下来,打湿她的头发,她不由得缩了缩头。
白璎挽起马缰,准备跃上马背,忽然间背后的窗口开了——
“阿璎。”西京推开窗扇,看着庭中的白衣女子,缓缓开口,“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以师妹的身份拜托我,还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璎没有回头,淡淡反问,“有区别吗?”
“我会答应‘师妹’的任何请求,因为我亏欠她良多——但是空桑的‘皇太子妃’已经无法再命令骁骑大将军。”隔着稀疏的雨帘,剑客微微笑着,将拿着酒瓶的手放在窗棂上。
“师兄!”风吹过来,白璎的长发随风扬起,她蓦然回首。
“哎呀,你们好麻烦,兜来兜去原来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嘛。”回到了房里,那笙重新拿起糕点对付饿扁的肚子,抱怨道,“这么弯弯绕绕做什么?”
“多谢大师兄了。”将那笙交付给了西京,白璎深深一礼。
西京摇头微笑:“不用谢——天快亮了,你该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来和师兄详细说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璎点点头,也不多客套,起身。然而西京眼里神光一掠,仿佛想到了什么,摇头道:“不,不用再来这里了,我大约天亮等汀回来就离开。”
“何必如此匆促?”白璎不解。
“当然要快点走啊……就算醉鬼大叔留我,可这里是苏摩那家伙的地方,他早就放出话来,要赶我出门的!”那笙在一边安然吃着糕点,懒懒开口,“他是那群鲛人的‘少主’,所以老板娘都听他的话——”
猛然间,她感觉西京的眼光如同刀锋般掠过,吓得手里糕点“啪”地落地,不知道哪里说错——西京要阻止她多嘴,却已经来不及,抬头已经看到小师妹即将离去的身影陡然顿住。
完了。终究,还是让她听到了不该听到的那个名字。
“苏摩?你说‘苏摩’!”白璎看着那笙,吃惊地问,脸色苍白,“难道……难道他也在如意赌坊?”
“呃……嗯……”那笙觉得似乎说了不该说的事,看了一眼西京严厉的眼神,含糊答应,“是啊。”
“他竟然也在这里?是命数的汇集吗?”白璎喃喃低语,“他在哪里?”
那笙刚要抬手指指后面一排厢房,西京忽然抬手阻拦,眼神沉沉地看着白璎:“师妹,没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再见他了。”
“师兄……”看着西京的表情,白璎忍不住笑了起来,“别那样紧张呀!我不是十八岁那时候了——没关系的。真岚和我都关注他此次回来的意图,既然那么巧他也在这里,也不妨去见见。”
“呃……真岚和你还说起他?”显然以为局面还停留在百年前,可怜的西京不明白情况,抓抓头,尴尬地喃喃,“真岚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提这个人干吗?”
“他在后面吗?我去看看吧。”白璎看了看天色,“问候一下就回来。”
西京站了起来:“我陪你去。”
白璎摇摇头:“不用了,师兄这么紧张干吗?你跟过来听壁角吗?”
“这个,这个……”西京尴尬地晃晃酒壶,只好让她走了,临走还不忘加一句,“喂,万一那家伙对你不客气,你就出声叫我!我这里听得见!”
那笙吃下了一碟云片糕,心满意足地舔着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剑客,啧啧道:“大叔,你紧张什么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厉害呢,苏摩那家伙肯定打不过她!”
“小丫头,你知道什么?”看到白璎离开,西京心里总是忐忑,听到那笙那般说,忍不住劈头盖脸地厉喝,“百年前阿璎就在他手上吃过亏,我怕她再被那家伙迷住——你不知道那家伙有魔性!要是再被他缠上,阿璎就完了!她从白塔顶上再跳下来一次也没用了!”
“啊?”那笙嘴巴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吃吃道,“你、你说什么?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苏摩有一腿?怎么……怎么可能?他们两个差太多了吧?”
西京狠狠瞪了少女一眼,坐下:“你也知道差太多?干吗还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嘛!”那笙委屈,跳了起来,然而好奇心大起,拉住西京,缠上去,“到底怎么回事,大叔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要是清楚了,也好知道什么话不能说啊!你说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