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讶然,“这话是我私下和颜在说的,您怎么?会?知道?”
皇帝说:“隔墙有耳,有些话不能随意说,祸从?口出的道理?千万要记住,尤其是身在宫内。”
所以一切尽在他掌握,苏月觉得自己就是个?蚂蚱,跳不出他的笊篱。
黯然神伤,她两眼呆滞地望着殿顶道:“我阿娘心思不复杂,蒙骗她很?容易。”
皇帝怜悯她的单纯,“你没想过她早就识破你了,只是疼爱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么?一说,苏月更难过了,“想阿娘,想见她。”
皇帝没理?会?她的喋喋不休,“你说令堂心思不复杂,朕看你才?是真简单。她装不知道,居然能瞒你十几年,你是一点也?不往深了想啊。”
他坐得这么?近,还一句句直戳人心,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不过是去?太后宫还是去?御前,这件事需要仔细分辩,她试图再与他打商量,“我在梨园学的琴技,荒废了很?可惜……”
皇帝横了她一眼,“是舍不下白少卿,还是觉得留在那里仍有机会?因病内退?”
然后她就语窒了,发现哪个?原因都对她不利,“那卑下还是侍奉陛下好了。”
皇帝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你想侍奉朕?徽猷殿内外女官不多,且都是核定永远不能离宫的,你决定了,要来朕身边伺候?”
果然她犹豫了,支支吾吾道:“容我再想想。”
“还是去?太后身边吧。”皇帝游说,“那里都是要做女官的人,且眼下还没定名号,你要能讨得太后欢心,太后放恩典让你出去?,那你就能光明正大?回姑苏,再不用藏着掖着了。”
这也?算富贵险中求,她思量再三艰难地作了决定,“那好,我上安福殿侍奉太后去?。”
皇帝点了点头,毕竟做御前女官起点太低,太后宫里挑选的人,都是日?后为扩充掖庭的。他这是公?然替她插队,她不知感恩还与他讨价还价半天,要不是看她端午给他做过长命缕,他连理?都懒得理?她。
一切安排妥当了,他偏身问她:“现在痊愈了吗?”
苏月因碍于脸上起了红疹,狼狈模样不敢让太后看见,立刻闭上了眼,“没有、没有,头晕头疼。”
皇帝也?不揭穿她,调转视线望向床榻一角的包袱。她出逃的全部家当都在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虽说翻人包袱不太好,但又架不住好奇,便悄悄伸手扯了下。
可惜头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些微露出一角,只是看不真切,索性寻了个由头正色问她:“梨园可有人趁机让你往外带信件?朝中正严查官商勾结,朕看你畏畏缩缩,不免有些怀疑你啊。”
说起官商勾结,苏月势必要撇清的,谁让她家就是“商”呢。
她说绝没有,“陛下不信可以搜我的身。”
皇帝表示倒也?不必如此上纲上线,“检查一下随身携带的东西?就行了。”
然后俯仰无愧地解开了她的包袱,打眼一看,只有两件斗篷,其中一件还是他赏的。这下就算想寻她的不自在,也?拉不下这个?脸了,心里有些高兴,但要尽力按捺住,淡声道:“在梨园呆了大?半年,一点家当都不曾积攒下,那些下帖子邀你们的勋贵府邸竟这么?小气,不给赏银吗?”
苏月说不是,“钱财乃是身外物嘛,我已经要死了,还在乎那个?做什么?。我最看重的无非是这两件斗篷,一件是我阿娘珍爱的,另一件是御赐,不管到哪里我都得带着,这是感念母亲的疼爱,感念陛下的天恩浩荡。”
话说得自然极尽周全,总不能说那件黑狐斗篷是不便送给颜在,不得已才?带上的。而皇帝听了,心里是熨帖的,独独把他送的东西随身携带,说明这人还算懂得尺长寸短,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木讷。
所以原本可能会?加诸于她身上的刁难,决定中途撤销,太医不必召见了,黄连汤也?不必预备了。
站起身,皇帝悠闲地在殿内转了两圈,“什么?时候疹子退了,就什么?时候去?拜见太后吧。到时要不要朕陪你一起去??太后要是向你撒气,朕说不定还能保你。”
苏月忙说不用,既然想争取有朝一日?回家,就不能同皇帝产生太多联系。她是个?干一行爱一行的人,在梨园的时候能做好乐师,在安福殿也?能做好宫女。
只是有个?请求,她硬着头皮央告皇帝,“陛下,我阿爹回姑苏前,我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皇帝扭身瞥她,“你不是病得起不来了吗,难道要让令尊入宫?”
关于这个?问题,苏月绝对能屈能伸,毫不犹豫地翻身坐了起来,“陛下您看,卑下好了。”
皇帝一哂,“亏你躺着和朕说了半天话,朕这皇帝,对你也?算是够仁慈了,否则你这样的人,早就送到北市车裂去?了。”
说起车裂,不由让人心口发紧,苏月来上都短短半年,有一次上大?军府上赴尝禘①典礼时经过北市,恰好遇上有人正行车裂之刑。那时人声鼎沸,街头巷尾全是赶去?观刑的百姓,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据说受刑的是通敌的将领,被下属告发了,押送上都明正典刑。
“不过这车裂之刑,还是有些残忍啊。”苏月道,“将来陛下会?取消这种刑罚吧?”
皇帝不以为意,“乱世当用重典,娘子何故觉得朕会?取消这种刑罚?”
“陛下不也?说了吗,乱世才?用重典。大?梁社稷日?趋稳定,不再是乱世了,禁用酷刑是早晚的事。”她说罢,复又追加了句,“陛下毕竟是心软的陛下,我一早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好人。”
这话说得皇帝身心舒畅,只是她不懂得,他只有在面对她时,才?显得仁慈无害。
“你的谏言,朕会?让御史记下,稍加斟酌后再实行。”
这算是在为她积攒好声望,治理?国家也?需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如果这白脸能安抚君王,让国家向好,那么?出身问题就不是问题,反而会?被很?多人视为救命稻草。
苏月听说她的话会?被御史记录,很?有些意外,“卑下也?能提谏言?我以为只有当官了才?有说话的资格。”
皇帝一哼,乜着她道:“你没当官,话也?没少说。你在朕身边,任何一句良言都是谏言,都可以被记录在册,成?为你的功德。不过朕对你也?有个?建议,等见了你父亲,可以据实提一提朕,说朕这个?皇帝当得如何,对你怎么?样,这阵子有没有受朕欺压等等。”
苏月连连应是,“陛下放心,只要见了家君,卑下一定据实向家君回禀,并且捶胸顿足懊悔一番,当初不该拒绝这门亲事。”
如此甚好,皇帝垂下眼,轻拂了下衣襟上的褶皱,“朕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你父亲要回姑苏,下次相见怕得隔上一阵子,不让你们父女话别,你会?怨怪朕。这样吧,让国用带你出宫,约个?地方请你父亲出来会?面,你看怎么?样?”
苏月点头如捣蒜,“好好好,都依陛下的意思办。”
皇帝算了算时间?,“那就明日?吧。明日?是黄道吉日?,宜会?见亲友。”说完负着手踱出去?了。
苏月带笑目送他,等他走远,才?抬手搓了搓僵硬的脸。
功败垂成?,她到这时才?敢灰心地长叹出声。如果没有他从?中作梗,自己这会?儿已经同阿爹团聚,登上回乡的船了。可谁知命运如此不公?,万般筹谋轻而易举就被他打破了,如今乐师变宫人,谈不上是更好还是更坏,怕阿爹担心,也?只有往好处说了。
于是焦急中迎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在殿门前等候,等到将近巳时才?见国用从?外面进来。
国用连连作揖,“让娘子久等了。陛下方散朝,我那头得伺候停当了,才?好来接娘子。”边说边比手,“马车在宫门外候着,娘子随我来。昨日?已然派人出去?拜访了令尊,约好了会?见的地点,回头娘子见了令尊好生道别,别留遗憾。”
这话说的,仿佛她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不过也?是,此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团聚,向阿爹交代的每一句话都像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