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柳退云止住了步伐。
可若是他自己不想活了呢?
在这时,二弟子的声音也恰好响起,似乎是为了回答他心里被心魔劝诱出来的念头:“师尊,是大师兄故意撞在了我的剑上。”
似乎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明明今天是个艳阳天。
柳退云又道:“我知道了。”
他的步子却未停。
“师尊,”竹景只得又唤了一声,“弟子有罪。”
柳退云这才转过身来,望着二弟子:“不……”
突然截断了话音,剑尊谪仙一般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些许空白与茫然。一股腥甜猛然涌出,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满嘴铁锈的味道。
“师尊!!!”竹景一把爬起来,想要去扶柳退云。
柳退云不断地吐着血,脸上的表情却无比茫然。望着向自己急促赶来的徒弟,他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才发现眼泪早已决堤。剑尊那好看顺滑的青丝此时正在慢慢褪色,变成了枯败的灰白色,而他清绝的面容上狰狞的剑伤裂开,汩汩涌出的鲜血将柳退云白皙的下巴染成一片血红。
“是……”柳退云艰难无比地说道,“是我的错。”
竹景一下子愣住了。
因为他突然看见从来冷情的师尊坐在地上,居然一声又一声地抽泣起来,白色的头发与素衣融合一体,被他七窍齐流的鲜血一起染成了斑驳的红色。
“是……心魔?”竹景问道。
他先前在蓬莱幻境中历练,可在岑旧事发后,被关在了幻境数十年,如今蓬莱岛出了大变故,幻境毁坏,竹景这才逃了出来。他甚至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稀里糊涂地被众人推上成了剿灭魔头的魁首,又亲眼看着师兄坠崖,如今再次见证师尊白头。
无数情绪洪水似地压顶,竹景有些窒息,他甚至感觉自己的理智已经摇摇欲坠,几乎下一刻就要全然崩溃。
但还不能。
他咬破舌尖,用刺痛唤醒神智,伸出手想把师尊扶起,却被柳退云拍退。
“我自己起来。”柳退云将霜雪扎进地里,用力撑着站了起来。却在这时,脊背的骨头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饶是柳退云,也面色一变,差一点再次跌倒在地,还好竹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柳退云忍不住喃喃道:“原来是这种感觉。”
竹景没听明白:“什么?”
柳退云忽而哈哈大笑起来,他靠在二弟子的怀中,白丝蜿蜒了一地,笑得脸上的伤口裂得更开。剑尊何时露出过笑来,一直冷然得像昆仑山巅最晶莹的一团雪。可他现在笑得疯狂,笑得如杜鹃一般,声声抖带着悲怆的恨血。
最后,柳退云停了下,再次呕出了一捧乌黑的血。他像是冷一般,开始浑身打颤,死死揪着竹景的衣服,眸中似乎恢复了些许神智。
他冷静又缓慢地给自己下了判决:“我的道心破碎了。”
“师尊?”竹景骇然道,然而因为柳退云此时脆弱得像一碰即折的花茎,他不敢乱动,然而声音里已经透露出来了他的不可置信,“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修士修行需要灵根,灵根决定修仙的门槛,灵根的资质也决定了一个人境界的上限。但也有例外,因为存在一些先天适合修行的道骨,有天生道骨的修士往往都被视为飞升之材,譬如柳退云,譬如岑远之,也譬如死去多年的魔尊。
但最重要的是道心。大道三千,每个人的道都有细微的差异,但开始筑基的那一刻,便已经选择了一条道,拥有了自身的道心。往后必须时时警醒,才不会忘记当日的本心。
因为道心一旦出了差错,轻则境界跌落,重则万劫不复,永生永世疯疯癫癫。
可柳退云却说他的道心破碎了。
自拜入无涯派的那一瞬,虽然是为了寻岑旧而来,竹景也依然觉得那高台上端坐的剑尊柳退云宛如神祇。所有人都觉得他无所不能,尽管还没飞升,但众人已经将他捧上了神坛。就连竹景,也从没有见过他师尊狼狈挫败的模样。
此时此刻他浸润了一手来自第一剑尊的鲜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柳退云似乎也是个普通的俗人,也会大喜大悲,也会无力挽回。
可是不能够……竹景看着似乎马上就要陨落的柳退云,心紧了紧,忽然道:“师尊,我只是看着大师兄坠崖了,也许……”
他望着柳退云那冰泠泠的琉璃瞳,忽而不敢再扯下这个谎言。
但柳退云眼睫却轻微地翕张了一下。
“你说得对。”他一下子又镇定下来,差点让竹景生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好似又是那个被众人视作神明的第一剑尊。
竹景见有用,不由得松了口气。
柳退云道:“他掉在哪里?”
竹景:“……绝情崖。”
柳退云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
往日他总爱板着张脸,为此岑旧曾调侃过柳退云许多次,却在徒弟死后,一日大哭又大笑,仿若朝夕看过了人类诸生。
“带我去。”柳退云简短地命令道。
竹景:“是。”
他不敢多说什么,也不敢表露出丝毫异样,按捺着心绪,应下了柳退云的请求。
哪怕撒谎的人和被骗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场心甘情愿的自欺欺人。
其实在他心底又何尝不怀疑呢。
岑远之一生顽固无比地活着,又怎么会这般轻易地死去?也许是开了一场玩笑,来愚弄他们呢?
竹景抱起柳退云,御剑去了绝情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