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眉头紧锁的甲一当即就乐呵呵地答应下来:“哎,客气了。大人您慢慢谈,不用着急。我就在旁边等……”甲一的“等你”还没说完,不小心就瞥到站在后面的李肆。李肆发现他看了过来,抬了抬眉,两眼皆是凶光。甲一咽了口唾沫,立刻改了口:“我就先行一步了。”
“大人慢走。”顾云雾随之行了一礼。
甲一草草回礼之后,便溜之大吉。
送走了甲一,顾云雾转过脸,垂眸看向顾长卫。他的嘴角垂了下来,但声音却还是柔和的。他唤了一声:“父亲。”
顾长卫浑身一抖。他喊了他二十年的父亲。而自己却亲手杀了他。
再也没有比这两个字更杀人诛心的。
然而顾云雾用“父亲”两个字把顾长卫架在了审判的篝火架上,却没有继续煽风点火。
他话锋一转问道:“你给我留钱了吗?”
“留,留了。”顾长卫像是找到了条活路,他仰起头小鸡啄米似的说道,“在书房那个纸鸢后面的暗格里有许多刘芸都不知道的庄子,产业的地契。还有许多珠宝银票。都是你的。自从你走后,刘芸良心不安,顾府住不下去了,早就带着孩子们回了江南娘家。现在顾府也空了。你想要也拿去罢。”
大概是钱还算到位,顾云雾轻点了下头。
顾长卫刚想松一口气,下一个问题又把这口气噎在了他的喉咙里,
“当年的事,还有谁?”
“没了。岳广与我同是殿下的贴身侍卫,他亲手下的毒,陈合制造虚假证据诬陷太子妃一家。当年陛下本就不满他们家,所以并未细查。主谋是……是当今的……当今的……”
刚死不久,顾长卫多少还是有些忌惮,那句话是咬来嚼去,怎么也没能吐出来。
顾云雾笑了,他饶有兴趣地望着顾长卫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恶作剧似的补了一句。
“是当今的圣上。”
顾长卫不说话了。他现在特别相信“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句话。
因为鬼打击报复的范围不但广,时间还长。
“你该走了。”顾云雾忽然说道。顾长卫愣了愣,有点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放过了他。
“走……走?”
“接下来你是赏是罚皆由判官所定。”
“什……什么?你不找我报仇吗?”
“你救过我母亲的命。并且爱过她。我原谅你了。”顾云雾说着垂下了眼皮,目光滑向了别处,“以往的恩怨就这样不了了之吧。从此以后,你我便不再是父子。”
此刻顾云雾的脸像极了当年的太子殿下。
顾长卫看着他,恍惚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总是待他如兄弟的旧主。他闭上眼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石板路上留下来几个被眼泪水沁出的深色印子。
“殿下,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顾长卫头抵着地,那请罪的话翻来覆去讲了几遍,最后只剩下些带着啜泣的低喃。
顾云雾浅浅地咬住了下唇,别过了脸。奈何桥边人来人往,本该是嘈杂不堪的。可他分明还是听到了一句:“雾儿,爹对不起你……”
落泉(二)
他们并排站在奈何桥边,看着顾长卫踽踽独行的背影消失在黄泉路的尽头。
感觉好像是山峦崩塌之后过了许久,彻底地尘埃落定了。
“说起来,你这姓氏要不要改了?他都不姓顾,你更无需姓顾了。”李肆忽然开口道。
顾云雾摇了摇头,“顾长卫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你说他当初改名的时候,到底是想长久地照顾谁,又想保卫些什么呢?”
李肆难得从问句里听懂了顾云雾的意思,他有些遗憾地说:“你本该姓李的。”
“我已经把这个姓送给你了。”顾云雾冲着他笑了笑。
“这样可以吗?我听说姓氏对你们中原的人来说很重要。”
“嗯。所以送给你了。”
这话一脱口,两人便都没了声。
顾云雾有个坏习惯,他平时总会有意无意地撩拨一下李肆。哪怕是路过个荷塘都要跟他说:“四哥你看,那两只鸟为什么总贴一块?”而李肆会漫不经心地说:“那是鸳鸯。它们是一对的。”这时候,顾云雾便会故意走得近一些,近到擦肩接踵。
顾云雾喜欢在这些细枝末节里找些乐趣,用来疗愈那日夜无依无靠的单相思。
可如今,李肆分明是听懂了他的话。顾云雾不但没了乐趣,还弄了一身的心惊肉跳。
李肆微微偏开了头移开了视线,他把手搭在脖子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些局促地张开了口:“我们……”
“四哥。”顾云雾与他几乎同时开口说了话,他们的声音非常不巧地撞在了一起。于是李肆停了下来,示意他先说。
顾云雾是故意打断他的。他一直盯着他的嘴,预判了他开口说话的时机。
因为他不想他们的关系有个了结。无论李肆的话里,藏着的是个什么样的了结。
他们注定无法在一起。李肆的梦想是投胎转世,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而他,魂魄里藏着血无的意识,身上背着噬魂的诅咒,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李肆从来不会拐着弯儿说话,他一旦开了口,必然是有了结果。可是哪一种结果顾云雾都承受不住。
他害怕他拒绝,更害怕他说好。
“四哥,我还有事。”顾云雾说着,手指悄悄地捏紧了袖口。他现在只想慌不择路地逃跑,搪塞的借口都不似平常那样高明了。
按照李肆的性格,他本应该开口骂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破事?”可这次他竟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向下垮了垮,有些惆怅地垂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