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寒假嘉鱼最后一次见到邓秀理是在除夕前两夜,她和家人一起回沪过年,临走前特意跑来道别,顺便拿走了嘉鱼从香港捎给她的礼物,留下一句饱含同情与愤懑的“希望谢家那位老妖婆今年别发癫”。
嘉鱼这才想起自己以往常常向邓秀理吐槽老太太的尖刻与酸腐,把除夕夜回谢宅团圆说得像要去上刑。但今年不太一样,由于早前和谢斯礼的那个约定,越临近除夕,她就越感到雀跃,甚至完全没记起老太太这一茬,而往年这个时间点她已经开始做与此相关的噩梦了,梦里老太太总是拄着拐,一会打她后背,骂她含胸驼背没涵养,一会敲她膝盖,嫌她膝盖分开会漏财。
怀着一种既期待又厌恶的复杂忐忑的心情,除夕当天,嘉鱼随着谢斯礼一行人坐上了回谢宅的车。
这是一年中谢宅人最多,也最让她感到紧绷的时刻。
单论老太太亲生的儿女,就有足足八人——五个儿子三个女儿。除去在国外的大儿子三儿子,早早过世的四儿子,谢斯礼本人,以及夫家比较强势、必须去夫家那边守岁的大女儿,余下来的也有三个儿女。更不要说谢致泓早前风流时留下的一众姨太太和她们各自的后代。
人多就算了,最可怕的是关系复杂,并非每个姨太太都和老太太一个鼻孔出气。嘉鱼不仅需要记住这些人的长相和名字,还要谨慎分辨她们和老太太的关系,免得一个不小心得罪人。
他们到的时候,露天停车场已经乌泱泱停了两排豪车。
嘉鱼跟在谢星熠后面,尽职尽责充当陪衬,朝来往的各色亲戚点头微笑,视亲疏远近喊几声“二姨太”“四奶奶”。
今晚的主角自然是谢斯礼、谢星熠和谭圆三人,和她没有多大关系。有些教养好的人会在她打招呼后回一个疏淡的微笑,心高气傲的则会直接无视她,只拉着谢星熠寒暄。嘉鱼早已习惯了在看人下菜碟的同时被对方看人下菜碟,被忽视也好,被瞧不起也罢,都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丝毫波澜。
完成今天的打招呼指标,她在客厅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座,托着下颌,百无聊赖地听身边人交谈,视线逐一扫过被太太们围在中间请教育儿经的谭圆、被兄弟姐妹围在中间分享研学经历的谢星熠和被男人们围在中间倾听时政见解的谢斯礼,心里默默感慨这一家三口真是好耐性。
厨房里的厨师正十万火急地准备着年夜饭,临近七点的时候,四姨太夏清莲——由于性格绵软,一直站队温良婉,没什么野心,因此谢斯礼卖她一个面子,称她一声四妈,谢星熠和嘉鱼便顺着他,管夏清莲叫四奶奶——忽然意有所指对老太太说:“婉姐,我家阿昀刚巧今天回国……”
夏清莲身体不好,只生了一个孩子,取名谢昀。
嘉鱼听过这个名字,但对谢昀本人不甚了解,只知道对方常年在国外,辈分上虽然算她叔叔,年龄却和她差不多。
老太太将褶皱的眼皮懒懒一掀,嗤道:“知道了,我说不同意,难道你就不把他叫来了吗?人来了就让他进屋吧。”
“欸。”夏清莲感激地一笑,倒真有几分出水芙蓉的清雅,“我事先已经狠狠训过那小子了,谅他不敢胡来的。”说着低头摆弄了下手机,发了条语音消息,催谢昀进来。
嘉鱼不由得产生了几分好奇。大部分亲戚都已经到齐了,这位小叔叔来得这么晚,老太太却没有生气,其中难道有什么缘由?
正想着,大门就被推开了,喧嚷的话语声一时顿住,众人朝门口望去,嘉鱼也顺势抬起头,看清来人后,她和周围人一起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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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告诉过她,谢昀是个瘸子。
他甫一进来,嘉鱼最先留意到的就是他屁股下的轮椅和两条空荡荡的裤管。她的目光沿着他的裤脚向上逡巡,察觉出那份不自然的空荡一直从裤脚蔓延到了大腿根部,毫无疑问,他的两条腿都已经不在了——高位截肢。
而比他的残缺还要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发。
一头叛逆到充满讽刺效果的荧光绿。
相较于大家的死寂,谢昀表现得泰然自若,径自按着轮椅进了屋子,表情淡漠,仿佛染了这样一头前卫发色的人不是自己。他肤色极白,这种白透露出一种长久不见日光的不健康,不同于谢斯礼那身养尊处优的白,他的白更像在棺材里闷了上千年的吸血鬼,仿佛晒晒太阳就会灰飞烟灭。嘉鱼发现他脸上闪着细碎的亮光,定睛一看才意识到那些闪光是唇钉、鼻钉和眉钉。
哈……
真有意思。
她瞥眼去看老太太,见老太太下颌紧绷,脸颊上松垮的肉一颤一颤,显然已经惊怒到极点,下一秒就要爆发了。
在注重端庄和礼仪的谢家,在古板守旧的大家长老太太面前,这样一身标新立异的装扮,无疑就是来砸场子的。
然而不等老太太发飙,一道尖叫已先行响起。
是夏清莲。
嘉鱼循声望去,感觉这位可怜的母亲下一秒就要厥过去了,她瞪大眼睛,手捂胸口,急促地喘
着气,食指指向谢昀,哆哆嗦嗦“你”了半天也组织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看起来比老太太受的刺激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