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地之战大捷,适逢陛下六十大寿,老臣义子,昊京城四大才子之首楚雄升特办文祭诗会为陛下贺寿,邀众才子共颂我大荆楚之盛世国体。
……
我荆楚上朝至今已繁华四百余载,兵威强盛,民事安和,人人皆读圣贤之书,盼来日报效国恩。故齐大人所言北蛮之患,不过是杞人忧天,须知其士卒虽身形高大,却只懂牧羊放马,茹毛饮血,与野人无异。我天龙上国蒸蒸日上,自有万国来朝,切不可妄动刀兵,恃强凌弱。至于那与印地结盟之鄂斯兰帝国,更是不足为虑,其典章制度,诗书礼仪皆不如我大荆楚远甚,那小小臼炮操演,虽为奇技淫巧,不过亵玩祭礼之物,圣人之所戒惧。陛下封疆裕民,建极绥猷,乃一代圣君,若听信谗言,大动兵戈,且以格物、法学为本而舍孔教圣训,终究是取祸之道…要想国祚万年,还得是俯首农桑,传延圣教…臣请奏赐夷狄使者奇珍财帛若干,并开互市,使其知廉耻而晓臣道,如此方能育化生民,开万世太平。
——于怀安私下呈上的奏书
魏公公睁开眼睛,舒服得打了个哈欠。打入宫以后,他就难有机会睡得如此香甜。
拜师的少年少女与各怀心思的江湖客们已然上了山,屋外的动静仿佛响在很远的地方。窗户虚掩着,有微风穿进来,还有一道斜斜的阳光。
“李公子,何不进来说话?”他从床上起身,没下床,看着那道光,不自觉地叹息,吐出从未有过的一股怅然。“咱家备了坛好酒,望公子替咱家品鉴一番。”
风突然一大,推开了窗,本该洒入阳光的地方被一个瘦削的身影占据。
“那李某便多谢公公好意。”李桓拱拱手,翻窗而入,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正对床榻的太师椅上。
他是真渴了,因为他蹲守了大半天。之所以蹲守,是想避开佛家打探点宫里的事。身为剑仙的大弟子,他有太多理由操心别人的事。
魏公公能得龙帝宠信,所倚仗的便是识面知心的功夫。他见李桓光明正大的露面,再看他有恃无恐的样子,便猜到了三分。
“都退下吧。跟底下的兄弟们说一声,今儿个都去迎春阁好好消遣消遣。咱家乏了,不想被人打搅。”
“是,义父。”腰挎雁翎刀的壮硕卫士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将一只锦盒摆在桌上,出门时黝黑脸上神色一凛,挥手屏退了院中十几个磨刀霍霍的暗卫。
李桓毫不在意,在魏公公的示意下打开锦盒。里面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娇小瓷瓶。
“定风波?”
“正是。”
李桓拔开瓶塞,房内顿时酒香四溢。
“好酒!”李桓眼睛一亮。“公公可尝过此酒?”
“未曾。不过闻着酒意绵长,浓而不烈,且价格不菲,应是好酒。还请李公子替咱家尝尝,这酒当不当得十金。”
李桓拿起酒瓶,送到嘴边,却又放下。
“这酒稀罕,公公不会是特意从昊京城里带来的吧?”
魏公公眼睛一眯,“李公子觉得呢?”
“你这定风波固是佳品,但跟昊京那家酒庄里的比,闻起来确是味道不同。”
“听李公子昨夜提到此酒。可惜咱家实在来得匆忙,只好差人到附近的富户家中去寻。公子若不喜这陈酒,咱家还有些御赐的毛尖。”
“说这么多,意思就是我的所有动作都在你眼皮底下?”
魏公公笑而不语,只是将手中的玉核桃盘得飞快。
沉默往往是默认的意思。
李桓冷笑:“魏公公,奉劝你一句话——看着精明的人,往往都不长命。”
“这话是你师尊说的?”
李桓摇摇头,只是慢慢咂着酒,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可惜呀,我老了。”似乎隔了许久,魏公公发出一声感叹,“是了,我年轻时就懂事,当年什么都不争,什么也不说,谁也不得罪。如此过了几十年,也确实在贵人那得了几分薄面。如今我老了,没几年好活了,只怕越发糊涂,指不定哪天就说些什么得罪人的话来。李公子,你虽不讨巧,却也一片赤诚,费了不少心思打听。罢了,此事便告诉你,也算咱家还了李府的人情。”
李桓一愣,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却没有放松的意思。
“仙师已经下山,那俩和尚也演完了戏,咱家还不知道这些事,只等着收徒大会结束了再上山宣旨。那些姓于的人也被安排到了迎春阁,现在讲几句胡话,不算坏了规矩。”
等了片刻,魏公公也只是怔怔地盘着核桃,似乎在思索该从何说起。李桓已经等不及了,他将手指搭在剑柄上,一阵从前年冬天起就未曾消尽的肃杀之气喷薄而出。然而下一瞬同样凛冽的寒风从门外呼啸而来,是方才送酒的卫士。他筋肉虬结的身形屹立于风中岿然不动,手中的刀也不动,可微微出鞘的刀刃上闪过一抹金光。那是一种深藏不露的兴奋,不只在刀上,也在他眼底。他看着握剑的青年站起身来,衣裳单薄,腰系一根草绳,草绳上串着一只干瘪的钱袋,脚上的草鞋满是污泥,脚底板几乎和脸一样黑。这双脚带着这双鞋躲过了无数捕快的追击,把梁上的瓦片和潭中的芦苇踏碎。多少年了,没有这样的年轻人敢直面他,并把手稳稳地放在剑柄上,这让他感到兴奋不已。李桓也察觉到了此人的不凡。面对成名已久的剑仙大弟子,那人没有畏惧,反而嘴角上扬,宛如一道张狂的疤。
“这么多年了,难得。”护卫跨过门槛,天地为之变色。
李桓分明感受到一把出鞘的刀,却又看不见刀在哪里,明明感受到了挥刀的力量,却又无法察觉对方的动作。生平第二次,他额头冒出的汗不是因为身体活动,而是因为内心的震颤。
此人的实力,兴许与师尊在伯仲之间。但李桓不肯服输,他咬牙迎了上去,以身为剑,剑锋为牢。
“别慌啊后生。”说完护卫飞速挥出了一刀,没有风,也没有势,或者说,像是势与意已经无关紧要了。在交手的瞬间李桓就知道自己必败无疑,和许多年前他拜师时一样。那时他全力咆哮,却是困兽之斗,胜负与生死皆不在他的爪牙之中。而这回,他压低了喉咙里的嘶鸣,劈出一剑,又刺出一剑,每一剑都全神贯注,每一剑都竭尽全力,下一剑所需的力量与威势会在上一剑的挥动中积蓄起来,那是本能的指引,无需思索,无需准备,无需收敛。而护卫的脸色在刀光剑影中没有丝毫变化,“不错,真的不错。”声音过后,魏公公不悦地哼了一声,护卫赶忙收势,刀背拍在李桓胸口。重击之下,李桓的力量瞬间耗尽了,向后倒,但溃败没有在他心中注定下来。剑仙最先教他的不是什么剑术,而是轻功,“打不过就跑,活着才有资格喊莫欺少年穷。”师尊的教诲他不曾忘记。他笃信自己要逃,那人绝对拦不住。
魏公公看着青年坐在地上的倔强模样,盘核桃的动作第一次停了下来。是啊,这才是年轻的剑该有的模样,风声浪势,一往无前,不屈不挠。
“罗辛,我没叫你进来。”
罗辛,是早年江湖上一个叫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有人说他是心狠手辣的法外狂徒,有人说他是样貌丑陋的采花大盗,甚至有人说他其实是个被负心汉抛弃的女子。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和他交手的人都死了。
“罗辛…你是师尊提过的天下第一刀?”
如果真的是他,那败了也不算丢人。
罗辛摇摇头,随即一笑,“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做甚,”他收刀入鞘,退出门槛,却不走开。“我只是三皇子的一名门客罢了。”
“好好的人不做,跑去给人当狗。”李桓试图站起来,但脱力的身体没能支撑住。
“你误会了,李公子。”魏公公挥手斥退刀客,“不要将我们的遵从误解为愚忠,因党争所流之血远比江湖恩怨多得多。三皇子不愿手足相残,但他的志向和太子一样远大。咱家其实是更崇敬太子爷的,尽管那些大人觉得咱家这种人不该,也不能这样。”
“就你个阉人也配议论我师弟?”
“咱家自然不配。”魏公公回答道,“如果是太子还在苍龙山的时候,便是陛下想教训太子几句,也要兜着剑仙的面子。但现在,一个将死的太子,一把尘封的锈剑,一句轻描淡写的口谕…呵呵,这东宫里的娘娘们,还有朝中文武百官,可个个都是人精,眼见尘埃落定,都赶着去巴结二皇子了,谁还会在意太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