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仗庾姓之势,何家愿打愿挨,有苦往肚里吞,眼看着庾洛神住着亡夫宅院,广收优伶男宠,以看他们争宠为乐。
见谢澜安有意避让,庾洛神愉悦一笑,心道她果然今非昔比了,趾高气扬地进了内城宫门。
谢澜安的马车复行片刻,到止车门前,她下车,身后响起一声讥讽:“曾几何时,谢郎君出行人马避让,好不风光,如今却成落架的凤凰了。”
谢澜安转头,看见立在宫墙下的郗符。
冷峻郎君身上的水玉色襕袍与台城的黛垣相映成彰,只是冰冷注视她的眼神,便不那么友好了。
谢澜安视若无睹,径自经过他身旁。
“谢含灵!”郗符叫住她,沉着脸,“莫以为我是等你,我来找我阿弟的。”
他的弟弟郗歆在少帝身边任职通直常侍,郗符自己也领有秘府郎中的虚职,可以自如出入宫廷。
谢澜安一脸和他不孰的表情,懒声敷衍:“自便。”
“站住!你可有话对我说?”郗符握住掌心。
春日宴以后,他自觉受辱,恨不得一纸绝交书送去谢府,与这无情无义的人断交。他郗云笈何其清高,视谢澜安为生平仅有的对手,比起视她为友,是更大的认同。可有一天她突然告诉天下人,他心心念念想要赶超的重视之人,竟是个女人。
郗云笈可以输给任何人,唯独不能输给一个女人!
可他又不知在期待什么,按捺着被折辱的心情,等她给他一个解释。
纵使人不方便来,修书一封总是应尽之礼吧?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方才若不是他叫住她,她甚至要与他形同陌路。
郗符心绪难平,谢澜安看着这眉宇间傲色逼人的男子,也难免忆起一些有关他的事。
郗符,吃福,人如其名,出生时彩云弥天,白鹤入宅,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上一世,楚清鸢以为他是可能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在布局之初就上书建议少帝派郗符出京巡盐务,成功支开了他。
可实际上呢,一听说她出事,郗符便果断地与她割袍断义,保全郗家。
在她死后,这个人却又冒雨去断崖下苦寻她的尸首,无果,又为她尽心尽力地立衣冠冢,做诔文。
无情多情,都被他占了,看似矛盾,实则精明。所以谢澜安才评说此君最擅取舍。
她对郗符的观感其实不恶,顾全大局保全家族,本来无可厚非。相反,肯为她立一座空冢、洒几点笔墨的人,在这世上也并不多了。
只是这一世她视门阀陋习为敌,注定要动一动旧士族的利益,到时候首当其冲之一就是郗符。
注定桥归桥路归路的两个人,恩怨两清,从此陌路最好。
所以谢澜安只淡淡看他一眼:“太后召令,不敢耽搁。后会。”
“呵,你还有不敢之事?谢含灵……”郗符抓不住她擦身而过的身影,急声道:“你要投向太后吗,高洁如你,也要投身到这诡深的漩涡中了,还是你一直就藏着这份野心?”
谢澜安回眸不停步地看他一眼,眼尾收束处峻如松针,勾出一抹极淡的墨芒。
谢含灵一生野心,需要向谁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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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台城,是南渡定都后仿造洛阳宫制式筑起的宫城,紫禁九重,复道翚阁,处处可见旧时风貌。
谢澜安第一次来长信宫,由太后身边的崇海公公亲自引路。
太后的寝宫纵深广阔,静谧如水,宫人的云头履踩在一色木柞地板上,悄无声息。偶从殿外传来三两声莺啼,也很快被重重垂幔阻隔。
那些围柱垂藻的帘饰皆是素绢无纹,整座殿室找不出一件金玉雕嵌的器皿。
庾太后自己穿着也简素,一件家常绛色蹙绣襦裾,外披薄薄的臂髾,髻上簪插仅银饰而已。
不过这位大玄最尊贵的妇人却是保养有术,容颜雍华,眼尾两道细细上挑的皱纹,为她平添凤威。
谢澜安入殿,礼应搴裳福身的她,利落地撩袍下拜,托手向太后呈上一份书帖。
“臣女澜安见过太后娘娘。”
溱洧姑姑好奇,朝这飒爽英姿的女娘端详好几眼,接过字帖呈与太后。
庾太后雅好书法,看了,笑道:“索征西的《月仪帖》,临得极妙。不过从前只闻谢玉树擅书隶楷,中正平和,哀家所见的这笔草字,却是洒如飘风,锋芒尽露啊。”
“太后面前,不敢藏拙。臣女身无其余,蒙太后相召,只敢以戋戋心意献谢太后娘娘。”
从前谢澜安的字,在金陵说千金难买也许夸张,但百金难求一定当得,而且不是一副字,仅是一个字。她恢复女子身份,以后身价几何还不好说,单看今日肯主动献上这一副字,足见乖觉。
进什么庙上什么香的才是聪明人,太后心中满意,命平身。
只见这女郎青襦云裳,单簪重鬓,一身不落俗套的英气确与寻常闺阁女儿不同,当得起浩气清英,仙才卓荦八个字。
太后不着痕迹地点点头,闲话般问着:“你身上的风波,这些日哀家也听见不少,世上从来甜头少,酸人却多,许多话不必认真放在心上。今后有何打算?”
谢澜安呵了呵腰,“我虽女子身,却不敢认命,便是因为前有太后娘娘作心中的标榜。朝堂上的公卿,人人讨伐我,唯有太后娘娘不弃小女,为小女说了一句公道话。”
她眼角眉梢尽是真诚:“若娘娘赐小女一个容身之所,澜安必犬马以报。”
太后不置可否,“依哀家看,谢娘子风骨卓绝,可不像甘为人犬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