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他们重又如鬣狗般围上垃圾桶旁的少年,顾山行听见一声嘶吼,惊飞他心中重重疑虑。他丢下西瓜,拐回去,撕开那群围堵的少年,顷刻间,他便置于包围圈的中心。
顾山行不怕他们,他去扶那个重伤的少年,鲜红的血模糊,顾山行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也无法将他扶起。蓦地肩膀便挨了一下,顾山行转身,勾出一记拳头。生铁一般的拳,砸出淤血,臂肘砸裂骨头,几乎要杀出窄巷。
是时,后背传来的巨痛像穿透了心脏,顾山行有一瞬的迟滞,缓缓扭头,看清了身后那张血色模糊的脸和闪着寒光的刀锋。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本该倚着垃圾桶昏沉的少年怎么会向他挥刀。
至此,顾山行失掉所有先机,他紧跟着被涌上来的众人锁住四肢,钝刀刺向他后背。他在麻痹意识的巨痛中听见已经疯癫的急促低语,“是你自己凑上来的,我没办法,今天要是没有你,他们打了我,明天也不会孤立我。”
“我不能让他们孤立我。”
“他们不会孤立我的。”
顾山行眼前发黑,数不清他刺了多少刀。那伙人在他昏迷后怕闹出人命被追究责任,纷纷逃离现场,没有人叫救护车,水泥路上只有厚到包浆的血。连碎裂的西瓜,也洇出了鲜红的汁。
巷子并非无人穿行,顾山行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时,情况已经不能再糟糕了。
顾幻真赶来是在一天后,收到病危通知和高昂的医疗费,她险些立不住。
病房里的山行苍白,灯光把他照的有些透明,她隔着玻璃,悲拗至极,眼窝竟是干涸,一滴泪也落不下。
她这些年积蓄都用来帮助孩子们了,所剩无几,她甚至不受医疗保障,面对巨额费用,愁的一夜之间白了头。她能认识什么有钱人,又去找谁借呢?
住院护士好心提醒,您儿子是为了救人受的伤吧?怎么不去问问那家人,看人家愿不愿意帮忙?
顾幻真实在没有那个脸面,可形势紧迫,不得已,打听到那处住址。洋楼,门前庭院泊着豪车,像被燃起了希望,她知人性的贪婪,速速警告自己人家并没有帮她的义务,要她先不要抱有任何期望,继而再去求助。
她揿门铃,见身着旗袍的妇人开门,门后同时隐着一张打探的怯懦畏惧的脸,赫然是那名少年。顾幻真并不知山行到底是因为什么受的伤,一心求助,而门后的人战战兢兢以为事发,不过片刻功夫,顾幻真就吃了闭门羹。
她有些沮丧,认为自己不该走投无路,就这样冒昧前来。
住院护士并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被救者有义务报答,于是‘怂恿’顾幻真再试一次。
这实在不是一生坦荡的顾老师能做出来的事,利用道德绑架他人,如果不是迫于现实,她又怎么能再度,踏进那座庭院。
很可惜,她第二次去时被告知,这家人已经搬走了,搬的如此匆忙,连树上结的果都没摘。
她简直要绝望了,不续缴费用顾山行就会被断掉氧气,他尚年轻,人怎么就能叫钱逼死呢。贫穷就像她终生都无法移开的那座山,重重,重重的压在她脊梁。
在艳阳下都冒寒气的医院附近始终会徘徊着这样一群人,他们善观察,能说会道,利用共情感来获取信任,然后再将人拉入另一道深渊。
顾幻真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坐着,两眼疲倦不堪,被人叫了声:“大姐。”
她抬眼看过去,来人顶着强烈日光,熟稔地问:“家里谁生病了?”
顾幻真失神,说:“我儿子。”
那人问了会儿,忽的掏出一张名片,说他可以借钱给她。顾幻真接过名片,一眼看到贷字,她像接住了会咬人的蛇,要将其丢开,反被苦痛的命运狠狠咬住无法松手。
“大姐,你考虑考虑吧。”
顾幻真怎么会不明白高利贷的厉害,可是它能救命啊!它能救山行的命啊!
她这辈子只做了这么一件糊涂事,她想没关系,只要能把儿子救回来,她用后半辈子还就是了。
顾山行花了很久很久才醒来,他看守在床边的顾幻真,用久未开口的嘶哑声音说醒后的第一句话:“妈,对不起。”
顾幻真心疼坏了,问他:“疼不疼?”
顾山行说:“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顾幻真的眼泪便顺着眼眶滚下来,红着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病养了一段时间,顾山行才告诉顾幻真向他捅刀的是受欺凌的少年,他不懂,他问顾幻真:“要融入一个集体,必须要有杀人的勇气吗?”
顾幻真怔住,从来不知善良也是一把刀,刀锋会朝向自己。她说:“不,融入集体需要的是克服自我畏惧的勇气,山行,他不是在融入集体,他是在堕入黑暗啊。”
“再有这样的人,你不要救。”她生气,她愤怒,因为这样的人让山行吃苦,她宁愿他不做滥好人。
顾山行沉吟,良久才说:“不救,又怎么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他太平铺直叙,顾幻真一时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她就这样错过了最后一个深入了解他的机会。
他休养了近一个月才下床,后背的疤他并不能看到,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在意。伤疤,不是勋章,而是一次愚蠢的见义勇为。
大二开学,顾山行照常上课,他仍不知当初住院那笔钱是怎么来的,只当是顾幻真借的,所以他这学期要加倍努力赚钱,然后还债。
在冬日,冰雪覆盖的洁白世界,似乎显得有些空旷,顾山行从水房打水出来,接到一通电话,水壶哐当坠地,他奔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