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相处下来,姬元徽知道裴煦现在眼神的意思是想要自己抱抱他,可他存心要折腾裴煦,干脆移开目光不看他的眼睛,佯装不知。
于是裴煦开始哭,无声无息的落泪,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又滴在姬元徽手臂上。
姬元徽抬手去擦他的眼泪:“这么多眼泪,很委屈吗?”
跟太子递信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家里的夫君会不会委屈?
当年他在陇西的那些年,裴煦可是一封信也没给他寄过,一封也没有!虽然那时他们还没成婚,虽然那时裴煦年纪还小,虽然显得有些强词夺理,但他就是会嫉妒。
想到这,姬元徽扯扯嘴角:“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该委屈的是我才对。
嘴上讥讽两句,姬元徽将人抱住,一口咬在他后颈上。
“殿下……”裴煦轻轻抽着气,手指攥紧他肩上的布料,哭得可怜。
姬元徽依旧没打算放过他:“殿下?喊的是哪个殿下?”是我,还是太子殿下?
裴煦终于哭得凶了,像被逼急了的兔子,开始喊他的名字:“姬元徽,姬元徽……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姬元徽终于满意了,在裴煦脸侧亲了下,又转而捧着他的脸,将余音尽数吞入口中。
这夜过后,这事就这么翻篇了,日子还是照样过。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裴煦有没有异心他比谁都清楚。
那人就差亲手把心刨给他了,他若是连这些琐事都要死抓着不放未免有些太伤人了。
姬元徽登基第一年,新旧君权更迭朝堂不稳,一直蠢蠢欲动的突厥终于等到了时机,他们像是嗅到了血味的饿狼,迅速向南吞并了数座城池。
敌方士气正盛来势汹汹,我军丢盔卸甲士气低迷,这一仗不好打。思虑再三,姬元徽还是决定亲征。
离京之前,姬元徽做了三件事。
第一,立太子。第二,任裴煦为尚书令。第三,将调动禁军的金令给了裴煦。
周恃宁是姬元徽的发小兼近臣,听了之后大骂他昏庸,说他真是疯了。放这么多权给一个外姓,等打仗回来发现裴煦造反了就老实了。
姬元徽听完只是一笑,开玩笑说亲老婆造反总比亲兄弟造反强。老婆造了反大不了他当皇后,百年之后的皇帝还是他们的孩子当。亲兄弟造反那就不一样了,到时候除了死路一条,绝无他路可走。
周恃宁咂摸了下,觉得事好像确实是这么个事。
将京中安排好,姬元徽放心走了。这仗一打就是两年多,好在最后大获全胜。打了胜仗之后姬元徽才知道京中出了事,裴煦病重,缠绵病榻已有月余。
为了不影响彼时战场上正与突厥人僵持的姬元徽,他硬是压下了自己病危的消息,直到北疆打了胜仗,姬元徽才知道京中裴煦已病重到反复晕厥呕血数次的程度,但偏还撑着一口气,像是为了等他。
姬元徽跑死了五匹马日夜兼程赶回去,堪堪见到了那人最后一面。他握住那双冰凉的手时,那人只是对他说:“陛下……臣不负陛下所托,守好了京中。”
裴煦说话一向不疾不徐,可现在却慢得几乎一字一顿。他像是累极了,可仍旧放心不下,缓缓说着:“臣得幸与陛下相扶相伴于微末,得遇陛下,于臣而言已是大幸,此生虽短,也算无憾。臣只一事放心不下……昇儿尚小身体又不好,骤然失了至亲只怕少不了病一场,请陛下替臣好好照顾他……”
“为什么称臣不称我?”姬元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又或许他那时候什么感觉都感受不到了,心全然麻木一片。他听到自己问:“说了京中说了昇儿,那我呢?除了那些客套话,你就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有那么一瞬间,裴煦的眼神透出一种悲伤至极的痛苦来,但很快便掩去了。他微微张了张口,可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继续追问就显得太残忍了,无论是对裴煦还是对他。
于是姬元徽不再说话,而是将裴煦抱了起来。裴煦身上太凉,姬元徽觉得抱在一起或许能让他暖和些。
裴煦歪头看向窗外:“下雪了吗?”
姬元徽用斗篷将人裹紧,抱着裴煦踏出殿外。
裴煦靠在姬元徽胸口,他精神较方才好了些,像是回光返照的前兆。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但却只是轻轻道:“真好啊……瑞雪兆丰年。我能碰碰雪吗?”
姬元徽走下阶去,裴煦伸手接了两片雪花:“我初次遇见陛下时,也是这样的雪天。陛下把我从雪堆里捞起来,也是这样把我抱在怀里……”
裴煦的声音渐渐轻下去,姬元徽第一次知道撕心裂肺是什么感觉。原来痛到极致之后,是发不出声音的。眼眶干裂发疼,想哀哭却失了声。
裴煦意识已经不清楚了,他不再喊陛下,而是喊殿下。
他感觉到裴煦的手抚上他的脸,一贯温柔平稳的声音染上了哭腔:“殿下……我不是没有话同殿下说,我只是……怕一说起来便说不完了……怕……”
说着,他剧烈咳嗽起来,紧接着呕出一口血来。
姬元徽呼吸都忘了,只慌乱的颤抖着去擦他嘴角的血。
“我怕一说起来,就不甘心了……”裴煦眼泪终于落下来,与血混作一处。他目光哀戚又执拗的望着姬元徽,紧紧抓着姬元徽的衣袖,像是这样就能将人攥紧了,“我一点也不温良宁和……我好嫉妒能长久陪伴殿下身侧的人,我已经开始不甘心了……”
“是报应么……为了留在殿下身边,我做了好多坏事。往事不堪,我从不后悔,但却不愿殿下见我污浊丑恶。可殿下明明,明明什么都知道,殿下从来不提……我知道是因为殿下爱重我,所以保全我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