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姐初中的书还留着吗?”明月觉得稀奇,以为早卖掉了。
冯大娘说:“都留着呢,不看了也留着,你想看就来家借。”
冯大娘真好,大学生稀罕的哩,一家还出两个。明月牵着棠棠回家,棠棠嘴黢黑,黏黏的,月亮高悬,杨树的叶子叫晚风吹得哗啦啦。
一听说棠棠拿人家巧克力,杨金凤数落起明月:“人就是招呼一句,怎么就当真往人家里跑?”
明月说:“大娘热乎得很,硬不叫我们走,就去了。”
杨金凤是很有自尊的,她不愿叫人看轻,觉得她的两个孙女嘴馋,因此,心里不大痛快。明月瞟着奶奶神色,说:“冯大娘是真心实意给的,还叫我好好念书,我能分清人是招呼客气一下还是实打实想给。”
“那也不兴要,给就要?往年家里穷吃不上饭,现如今不说天天有肉,该吃肉也没短你俩的,到外头老伸手拿人家的东西不像样。”
杨金凤说完,便去泡豆子,豆子豆子,家里永远一股淡淡的酸味儿,那是属于豆腐的。家里并不常吃肉,明月坐在窗前,一抬头,瞧见了天上的明月,瞧了那么一会儿,月亮就变成了热水器,有太阳就有热水,多神奇啊,她不太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但她盼着有一天,自己也能给家里装上热水器,像冯大娘家那样。
五月底六月初,麦子得……
五月底六月初,麦子得抢收。
湖地有人家用上了联合收割机,杨金凤不舍得,一亩地好了产七八百斤粮食,要到粮站交公粮,要留口粮,刨去种子化肥再往里搭收割费,那真是亏不起。
家里地多的实在没法割,劳力出去打工,只能赶紧地联系收割机,慌死了,这一阵人人脸上都是慌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大,问东家,问西家,机子到哪儿了?唯恐人机子不来,万一老天爷心情不好落雨,那这一季收成,是铁定折手里了。
杨金凤一个人要割四五亩麦子,凌晨两点多就爬起来,晌午也不回。明月在家做好饭,挎着篮子,往田埂去。麦子像焦了的海,杨金凤弯着腰,汗流进眼里,眼睛便红了,脸皮也叫汗给腌成雾雾的,好像嫩了起来。
“奶奶,吃饭咧!”明月叫她。
杨金凤是干活的好手,能下苦力,麻溜劲比得上陕甘的麦客。往年,子虚庄一到麦收季节,就有陕甘的麦客朝这里来,他们家乡麦子熟得比这里晚,便趁此空档出来讨生活。如今人都去城里打工,又有了收割机,不咋见麦客了,明月小时候给麦客送过饭,兴许那些人也都去了南方打工。
割麦子又不是啥好活,能进工厂,谁要来割麦子。
要是都舍得用收割机,谁要来割麦子。
杨金凤要割麦子。
她后背长满痱子,一个麦收季节,身上得褪一层皮。褪就褪吧,庄稼人谁一年不褪个几回皮?
“赶紧家去,别耽误下半天念书。”杨金凤的脸真红,汗也真多,她扯过手巾擦了几把,拿起馍馍。
明月给她倒绿豆汤,像没听见:“摸黑有人给咱拉麦吗?”
“有,你坎儿大爷开他拖拉机,都说好了。”杨金凤灌了一大碗绿豆汤,五脏六腑舒坦了。
明月说:“给大爷油钱吗?那谁压车?”
杨金凤骂她:“你老操不完的闲心,谁压车,还能你压车?你念你的书,天天问东问西!”
明月想压车,李万年在的时候,就用卖豆腐的小三轮拉麦子,麦子剁得高高的,明月爬上去,天上也挂着明月,她坐麦子上唱歌,觉得很自由,叫月光照着身子,风吹着热脸。
杨金凤跟她没好脾气,只晓得催她念书。明月习惯了,还要问:“那等人都忙完,谁家能给咱搭把手不?”
杨金凤累得要命,骂她都嫌费嘴。
明月便跑过去捆麦子,手剌得生疼。等杨金凤吃好,她挎着篮子慢慢走出麦田,远处收割机轰隆隆过去,它张着大嘴,所过之处,麦子便只剩矮矮的秸秆了,很神奇,很快,不晓得比人快多少。
什么时候我家的麦子能用收割机?明月心里乱乱的,要是能早点去打工挣钱,就可以了吧?明月想打工,她好像叫范小云蛊惑了,又或者是其他人,那些逢着年关回来的喜气洋洋的人。
可杨金凤叫她好好念书,她爱念书吗?真不清楚,说不上爱,说不上不爱,叫好好念就好好用功,叫她去种一亩麦子,她也会很卖力的。她愁的是,卖力能换钱才好,念书卖力还得花钱,老师又让交期末资料费了。
“明月!”八斗不晓得打哪过来的,他戴着草帽,手里是镰刀,“你奶还在地里呢?”
明月说:“在呢,你吃了吗八斗叔?”
八斗说:“吃了,我给你奶搭个手。”
明月很高兴:“你家忙完了吗?”
八斗家没忙完,但他喜欢跑旁人家搭把手,不用叫他,他自个儿就会跑来。八斗叔这算什么呢?难怪他娘老骂他。他为的是叫人夸他一句好吗?明月不懂他,她只晓得八斗叔是爱面子的,奶奶说的。
整个麦收时令,那样热,那样累,到头来能落几个钱呢?真是不值当的种地,太不值当的,可那老的,幼的,不留在土地上无处可去。那年轻的,力壮的,先叫城里用了去,等老了干不动了还是要回到土地上来。
这都是明月已经知晓的。
她跟同学们骑车回来的路上,看见长长的队伍,在粮站门口排着。大都是开三轮来的,鲜有平板车了。明月自打念了初中,脑子里便时常冒出些问题来,她停在路边,伸头往粮站里头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