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安静了下来。
闷雷和阴风在殿外猖狂,余音回响在白玉宫内,便显得大殿愈发寂静。
死一般寂静。
灵霄理所当然的看着萧宴池,他自觉其中情理自己已经讲得分外清楚,就等着萧宴池点头,却看见少年微垂下长睫,嘴角咧开,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又带着几分凄楚。
“灵霄……”萧宴池沉声道,“……你也配为人师尊。”
灵霄一愣,旋即勃然大怒,“放肆!”
怒吼响彻整个大殿,历劫修士恐怖的威压霎时劈山倒海般震了过来!青瓷玉器化作齑粉,宫殿雪尘簌簌而下,就连山脉脊梁都在和着风声隐隐颤抖!但这样恐怖的威压下——
萧宴池一步没退。
他如同挺拔的刀剑立在大殿中央,锋利冷漠,仿佛什么也折不弯他的脊梁。泰山压顶脸上也毫无惧色,反而是阴冷沉郁的失望。
从有人敢如此忤逆灵霄,他久居剑尊高位千年之长,修为无人能敌,这世上谁人不敬重他?哪怕是林祈云都没资格来跟他说怎配二字!更别提一个命盘凶煞,卑微如蚁的弟子!
他胸腔起伏,还要怒斥,却见萧宴池嘴角缓缓流下了一线殷红。
那抹艳丽的红色在少年人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眼,灵霄这才后知后觉的找回了冷静——他虽不喜这个弟子,但他没想过伤人,无论如何,他是天下剑尊,眼前人也算是他的徒弟。
灵霄微微抿唇,收回威压,“你……”
他的话音断在萧宴池抬眸时冰寒的眼神里。
如果说萧宴池之前还肯看在林祈云面子上对他存有几分尊敬的话,那现在这几分尊敬已经荡然无存,眼底嫌恶似乎结成了冰,毫不掩饰。
飞升剑修的压迫让萧宴池五脏六腑都在作痛,细密的疼如同针刺般遍布他四肢百骸,他却视若无状,抬手抹开自己嘴角血迹,也不再看灵霄作何反应,毫无留恋的转身,踏出了白玉宫殿。
闷雷作响,酝酿许久的层云终于落下雨来。
瓢泼的雨幕倾盖了雪山白玉,将雪白染灰,将艳红泼深。萧宴池孤身走在长阶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走得很慢,一眼都未曾向后看。大雨淋漓了他浑身,像沼泽般拖重了他的身体——
他忽然觉得很累。
他好像从来没有躲开过任何一场雨。
从少时被抛弃,落入山林开始,莫名的苦痛便缠绕着他,如雨水般从头顶落下,他多少年都孑孓一人,无处可躲。这样的雨水会滋生着他的仇恨,会淹没着他的理智,也会将那些他因别人而埋在心底深处的东西重新翻出来。
比如,他与师兄的截然不同。
萧宴池强压下喉口的腥甜,走入玄漱的长廊中,他闭上眼,再睁眼时,一抹猩红正在长廊的尽头无声注视着他,如同幽魂。
他似乎也懒得有其他表情,瞳中一丝惊讶未现,冷笑着在大雨滂沱中开口道:“来看笑话?”
【你误入歧途,我只是在纠正走向】红屏系统道,【望你识趣】
“识趣。”萧宴池低声重复道,“好一个识趣。”
【你若按照我的故事发展,接到玄漱传信时你便不会来,但你来了,这般后果只有你自己承担】红屏系统无波无澜道,【我已经给了你足够好的选项面对这些事实,是你自己偏要贪恋温柔乡,把自己陷入此番矛盾境地】
【人间情虚无缥缈,缘何能压解仇恨?】红屏系统看着他道,无机质的声音藏匿了它身为天道的不解,【你从跟我做交易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孤寂。就算我没有让灵霄看到那些,无数个抉择时刻,你依旧是第一个被放弃的。灵霄是,万万人是,哪怕是——】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震耳欲聋的雷声覆盖红屏系统所有声音,萧宴池却听见了那个名字,他眼里冰潭顿时波动起来,手指骨节捏紧,手背青筋暴起。
红屏系统毫不在意。
惊雷让它闪烁在虚空中,连带着声音都飘渺,却字句清晰,仿佛刀剑般钻入萧宴池耳膜。
【你爱他原本就可笑。罔顾世间人伦道义,无视横亘血海深仇,萧宴池,你自己任性妄为,痴心妄想】红屏系统道,【你若看不清事实,那便我来说!】
【他林祈云高门显贵是踩在你的血肉之上,你少年绝境盖因他信手书写!这世上你对谁动心都是错,对他动心更是错中之错!他平生厌恶真心掺假,萧宴池,你从跟我定下交易的那一刻,双瞳点红的那一刻,你的动机就不纯!如何不是自讨苦——】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
银白的雷光跟剑光一同亮起,磅礴的剑意径直刺向红屏系统,携雷光刹那间击碎了它的屏幕!无数碎片散成萤火般的流光,红屏系统冷笑一声。
【你倒是敏锐】
随后便消散在了雨声里。
萧宴池胸腔起伏着,他沉默的站在原地,灰沉的天似乎压在他肩头,带着连绵的湿意渗入骨缝,叫他手脚冰寒。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恍惚的挪动脚步,无知无觉的走到了林祈云宫殿门口。
高雅细琢的殿门内分明不见人烟,却透出了一丝灯火微光,从暗蒙的雨中落进萧宴池眼里。他伸手推开门,堂内银帷云床,乌木沉香,书案上染着永不熄灭的长明烛。
每一处,都显露着此地主人的养尊处优和无声偏爱。
萧宴池目光从漆黑的屋脊扫过,他寸寸的看着林祈云房内装饰,最后落在了那支跳动着微光的红烛上。林祈云原没有晚上翻阅剑谱,温习书册的习惯,也不会在无人时往房内点灯,只是后来有了个喜欢在暗夜里寻来的师弟,房里的灯火便从未熄灭过。
先是香烛,再是蜂蜡,最后到长明火。
一次次延长的火光一直照入萧宴池心底。
他站在师兄的宫殿门口,原想踏入,却忽然想起自己浑身湿透,于是用阵法洗净了自己身上所有脏污,才踏入了宫殿内。
殿内的阵法感受到来人气息,便柔和的将他包裹了进来。风雨被合上的殿门隔开,雪山桃花的清香萦绕在萧宴池周身,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他敛下眸,走到了书案前坐下。案上有一本纸页泛黄的剑谱,他记得林祈云烂熟于心后,就时常在上写写画画。
手指一动,他翻开了书页。
从第一页开始,就遍布着林祈云字迹潇洒的批注,内容五花八门,批注间带着闲话,闲话里又穿插着用墨水画的乌龟。好在师兄是个剑修,有闲心的时候不多,没让剑谱太过于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