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向吴队弯下了腰,背脊因隐忍和激动而微微颤抖。
查出真相,让有罪之人罪有应得,原本就是他的职责。八年前,他没有做到,但是他从未放弃。在漫长的八年里,他一直在为此努力。
这是他的职责,不是翁秀越的。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受害者变成加害者,那是作为一名警察,最大的悲哀。
张开阳紧闭着双眼,忐忑之中,只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片刻后,吴队将他扶了起来。
从警校毕业起,他就跟在吴队身边。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吴队如他警队生涯中的父亲一般,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警察。
但他并非是想当一名合格的警察而报考警校的。
他想当一名优秀的警察,真正为人民服务的警察。然而,他的理想却总是因为一些比理想更坚硬、更冷漠的东西碰壁。碰得鲜血淋漓,连信仰也摇摇欲坠。
有的时候,他也会产生动摇。是否如其他人一样,只追求做个合格的警察就可以了?是否该放下那些过于理想主义的抱负和要求了?是否该学着对受害人的痛苦和绝望习以为常了?
他做不到。
即使碎成齑粉,他也要把自己的灵魂和信仰重新拼起来。
他相信迈过那艰辛的进步过程,法治一定会有尽善尽美的那一天。
公理之下,正义不朽。
“小张啊,你知不知道,明年所长就要退了,所里已经定下,我就是下一任的所长。”老吴语重心长地说道。
张开阳不知道他突然说到仕途的理由,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但是当上所长又有什么用呢?更别提,我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老吴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年纪大,水平一般,比不上你警校毕业的高材生。”
“我——”
“你不用解释,我说的都是关上门咱俩单独说的老实话。”老吴打断了他,“这几年,你一直都在所里蹉跎,遇上大案总是让给别人,光往那鸡毛蒜皮的事情里凑。你也不年轻了,你还想在所里浪费多少年?”
“你别看所长好像就是个不小的官了,所长算个什么?所长上面还有局长,局长上面还有上面!真正能够推动司法改革的,是这些你缩在小小的派出所里一辈子见不到的人!你如果不能往上爬,光有一颗慈悲正义的心,又有个屁用?!你如果真想为人民做些什么,那就不要在这里颓废,往上爬,爬到你能说得起话的地方!”
张开阳愣愣地看着他。
“好好想想吧。”老吴拍了拍张开阳的肩,严肃的面孔上流露着对正直而又笨拙的后辈的特殊关爱,“你申请的事,下不为例。”
强烈的感激涌上他的心头,他有千言万语想要对这个一直包容他的老民警说,但任何语言在澎湃的感情前都显得苍白,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再次鞠了一躬,久久都没有起身。
取得批条后,张开阳第一时间赶往魏芷名下有开户的银行,调取了她的所有流水记录。
魏芷名下有三张银行卡,其中最早的一张,开卡时间是在十四年前,最后一次使用时间是在08年9月1日,魏芷从这张卡里划走了七千,收款方是苏文大学。之后,卡里只剩下四角六分。
就是在这张卡的流水里,张开阳找到了他苦苦寻觅的东西。
从魏芷十六岁起,有一个固定账号每个月都给她打一笔钱,多的时候是几百块,少的时候几十块。月月如此,从未断过——
直到08年8月,打出最后一笔。
“哈……”
望着那个熟悉的打款账户户名,荒谬感油然而生,张开阳不禁从喉咙中发出一声苦笑。
兜兜转转,原来线索早在八年前,就从他眼前闪过。
“这是我女儿的手账,写着今年冬天要去学滑雪——”
“这是下个周的画展门票,我女儿买了就说明一定会去看——”
“这是我女儿买的新裙子,我昨天才收到快递——”
“我女儿还资助贫困生,她最热心善良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呢?”
梅满资助的贫困生,是魏芷。
张开阳想起那日看着魏芷撑着雨伞步下台阶,与萧瑟的秋日雨幕融为一体。她消瘦的背影,几乎让他担心她会被风吹倒。
他深切地为她的命运而担忧,不知她能否在季琪琨的情感操纵下保护自己。
他发现了狩猎场,却弄错了主次。
海豚仍一无所知,而魏芷,才是那个手握鱼枪的人。
翁秀越留在画廊的属于“郑田心”的号码已成为空号,张开阳也联系了画廊里曾经和“郑田心”有过交情的员工,得到的消息是“郑田心”没有联系过她们任何一人。
在没有备案的前提下,他无法调用天眼来寻找翁秀越,光以一人之力,想要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擅长隐匿伪装的女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翁秀越再次消失了,但魏芷没有。
他还记得季琪琨上班的时间,他熬过一个无眠的夜,在早上九点的时候,拨通了魏芷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似乎电话那头的主人正在思考要不要接通,在电话自动挂断的前一秒,他听到忙音结束,魏芷平静的声音出现在听筒中。
“你好,张警官。”
“我想和你见面聊聊。”张开阳开门见山道,“关于你和梅满的事情。”
比接通电话前更长的沉默出现了。
魏芷半躺在沙发上,目光落在落地窗外一缕从厚重云层中刺出的金色晨曦上。微弱的金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无知的童稚的朝阳,在她漆黑的发丝间跳舞。在她脚下,是那盆已经烧为灰烬的婚前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