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片刻的凝滞,解忧泪湿的容颜在灯下更显楚楚,心底的哀凉则无声地裹上心翼。他为她放弃权位欲求,以偿愧疚之情。她却以为是自己的平庸无能,累他无法高飞,一生自惭。究竟谁是因,谁又是果,红尘情缘,最是剪不断、理还乱。然而最可笑的人竟是自己,那日甘做弃子,是孤注一掷的豪赌,赢至今日,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一场旧尝试的新替身而已。他从水牢中救出贺氏,从墓穴中救起自己,场面何其相似,只不过一个是他为之放弃权位的妻子,一个则成了重燃欲望的借口。凡事莫若命,唏嘘过后,还是要日子往下过。她含笑道:“难得听到官人如此坦诚相述。”
赵匡胤盈盈望她,真诚地说道:“你心思通透,瞒着你太累,索性日后都说实话罢,自己也落得轻松。”
解忧点点头,温婉笑道:“能得官人坦诚,实乃人生幸事。只是在夫人面前,这桩殿前失仪的官司便且瞒住吧。”她心中恻隐,也不愿揭开贺氏卑微的心境,“病中之人,多虑无益。”
“嗯。”赵匡胤应允了一声,一如平时的冷静。
第二日,赵匡胤为贺氏请罪,甘愿罚俸一年;侧室杜解忧愿替贺氏领罪,将身为宫婢,做皇贵妃宫中劳役一年;贺氏病重不堪,请求免去入宫觐见之责,罚在家中静闭思过。赵匡胤言辞卑谦,杜解忧又素来是他最宠爱的侧房,如今肯为奴婢,长孙妃心头的气也消了大半。柴荣又好言劝慰了几句,便有御批下来,免了罚俸,又将劳役一年减为三个月。大正月里,皇家又喜事不断,自然恩典也会多些。
赵匡胤接了旨,看见朱批的“三个月”,心头不禁猛然一跳,暗道:“这么快。”
长孙
长孙皇贵妃的景福宫富丽堂皇,恰巧逢着新年,又怀了身孕,便愈发地铺张奢华了。亮可鉴人的水乌金砖,靛青的色彩需要至少三次以上煅烧方能形成,夹在其间的金丝熠熠生辉,每块便值一两黄金之价。从外殿的台阶一溜铺进内堂,皓皓旰旰,丹彩煌煌。廊下分列着两人方能合抱的梁柱,皆绘以朱绿,饰以碧丹,点以银黄,烁以琅轩。奢华之极,怕只有西王母的昆仑宫可以与之相媲。大殿正中央的水纹龙马黄铜香鼎里焚着百衡香,香氛绵滑,仿似在春日旭旭的暖阳下,百花盛开,熏人欲醉。
解忧在正殿候了大半个时辰,长孙妃才命人唤她入内。一入寝殿,便觉得暖如三春,长孙妃刚起午休,一身艳橙色水纹氅衣,肩头搭着璨如烟霞的火狐毛坎肩,额上一抹暗红色的抹额勒着,当中确是一粒大如鸡卵的珍珠。她出身西北,身材面庞本就较常人要高大一些,如今斜倚在一堆锦绣繁华当中,更显得辉煌得让人睁不开眼。
见解忧进来,长孙妃抬了抬懒眉,道,“自从有了身子,就一味泛懒,从早到晚也睡不醒,娘子可莫要见笑。”她接过宫人递至手边的茶,漱完口,又悠悠地看着手上鎏金嵌玉的护甲,唇角舒展开了一丝浅浅的笑意,“虽说是被罚入宫执役,但你也不曾做错什么,本宫哪能真恼你。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你只管好生地安住下,得空与本宫闲话解解闷就好了。”
解忧瞧她这副模样,又有意讨好,便接着话头道:“原来娘娘只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我就说呢,能在娘娘跟前伺候,这等天大的好事,哪里能真轮得到我。娘娘是如今天下顶顶尊贵的人,我可是真心实意想随伺左右,即便不能沾上点福气,日后出宫,也有了炫耀的资本。”
一番虚意的奉承,倒是很得长孙妃的欢心,含笑的眸光不经意地扫过解忧平坦的小腹,语意间又多了一丝得意:“罢了,也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只是这景福宫里规矩不少,行迟踏错的,少不得被斥责几句。日后赵将军可不许找心疼。”解忧这般乖巧,如何不懂,当下便以膝代步到榻前,顺手接了水盂,笑盈盈地道:“那我倒不怕,这整天欢天喜地的,赏赐也少不了我的。”
长孙妃嗔道:“就你这张嘴,会讨喜还会讨赏,日后的好处哪里也缺不了你的。”
见这般情景,旁人自然领会。又闲话了几句,解忧便由首领宫女武秋燕领着,在侧殿寻了一间整洁透亮的屋子安置下,又去尚衣司领了一套浅青色的宫女服制。
回来时,伺候的班次已经排好,每天从卯时到未时,在外殿坐班伺候,每十日歇半日。除此之外,长孙妃另有恩旨,这半日许她出宫回家探望,这样的安排显然是用心照顾了。
解忧欢喜着领了旨意,对秋燕更是千恩万谢地着意讨好,直将她说得眉开眼笑,临走前留下一句:“有身份的娘子中,倒没见过像你这般容易说话的。”
身份吗?解忧抚摸着金碧辉煌的墙壁,心里讪讪,若论身份,谁比得过这皇宫大内尊贵,这里的众人尚且要日夜小心,何况身在屋檐下的自己呢?
况且与第一次入宫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况相比,眼前的日子简直是舒适宜人。景福宫里众人各司其职,解忧的当值便只是在温暖如春的殿内呆坐上一日,看着金色的雾霭慢悠悠地散满庭院,萧索的枯枝在日出之前已经被宫人清扫一空,露出灰黑色的泥土,天气还寒冷,却有耐不住的新芽早早地冒了头。每日往来的嫔妃贵人们很多,凑在内室,欢言笑语不断。听在解忧耳里,却总能听出美好词藻下那凉薄的人心。长孙妃却仿佛对他人的虚情丝毫不在意,每日持着华贵万方的姿态,享受着这种被簇拥着的繁华,又流水般地赏赐下去,毫不遮掩地摆弄着握在手里的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