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使得她每天殚精竭虑,早晨一醒来,精神便绷得紧紧的,反复审度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小心地应付着宫里的每一个人,小心地伺候着赵母,小心地祈祷战事顺利,同时,也暗自祷告,希望赵匡胤不要叛、不要乱,不要降,不要真走到“弃子”那一步。到了晚上,生硬的石板硌着她疲惫不堪的身体,睡得极其不安稳,这使得等待的时光显得愈发漫长。为质的日子总让人有种难解的不安,高耸的墙壁囚了身,繁琐的人事则质了心。解忧辗转难眠时,不禁会想,若换作是贺氏在此,她那虚弱的身子、木讷的性格,又如何能应付过来?赵匡胤因为她而处处掣肘,却又更加怜惜,心下生了比较之意,入眠就更难了。转而又开始厌恶自己,路是自己选的,他人也谈不上什么寡情、薄悻的地方,好端端地为此生了怨念,也忒没劲了。
幸而一切都还算顺遂人愿,宫中虽偶有些嫔妃拈酸吃醋的风波,但那也不干她事。唯一与她身心相系的战事,则是一路的捷报频传。
四月,赵匡胤首战在涡口打败南唐军万余人,斩杀南唐兵马都监何延锡等人。四月底,又击败了南唐节度使皇甫晖、姚凤驻扎在清流关的军队。一路往东,六月,赵匡胤率兵二千赶往六合,在六合东面打败南唐齐王李景达,斩杀一万多人。七月,大军逼近南唐首都金陵,南唐帝李璟派使臣和谈,愿献出庐、舒、蕲、黄四州,两国划长江为界。柴荣大喜,便命赵匡胤收兵回朝。
前方打了胜战,解忧在宫里的日子也跟着好过起来。符皇后亲自到她住处,大骂了伺候的宫人,虽说不久便要离宫回府,还是让人立刻彻底打扫了西厢房,一应家具都换了新。符皇后拉着她的手笑道:“这间屋子好好翻新一遍,便专门给你留着,日后本宫想你了,便命人去请你来宫里小住一段,得有个固定的居所,也省得来回倒腾。”外臣妻妾在能在宫里有专门的房屋,那可是天大的恩宠。解忧领会,急忙拜倒在地,重重地磕头谢恩。
当夜在收拾一新的西厢房里,闻者清雅催眠的安息香,解忧仍是睡不着。她甚至觉得这里的宫殿修得巍峨恢弘,飞梁翘檐像刀剑横割在天际,是存了心的不给人好好睡觉。此时已是夏末,几只冒失的萤火虫,飞落在窗阁之上,一明一暗的闪烁着星点荧光,在融融夜色里,将不眠的心事照得萧萧,直至天明。
昨夜同样没睡好的还有郭妃。广顺三年,她诞下皇四子柴宗训,小名训哥儿。今年刚满四岁,正是满地乱跑、最惹人喜爱的时候。昨天,却在宝慈宫里追一只猫,不慎打翻了一个瓷瓶,惊了正在午休的太后。被柴荣得知后,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平日伺候的内侍、宫女纷纷挨了板子。更留下让郭妃心惊了一夜的狠话:“这孩子太顽劣,定是平日被纵容惯了。”
延福宫里静悄悄的,紫檀茶几上摆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制博山炉,绿玉髓的香氲从篆字熏格中袅袅腾起,如雾如缕,使人头脑一阵清明。解忧用小指从药盒里蘸取了点薄荷香叶膏,轻轻替郭妃揉化在太阳穴上,宽慰道:“民间老人常说,儿子哪有不挨老子骂的。父母之爱,爱之深切,方才言辞激烈。指不定陛下现在多心疼四皇子呢,娘娘大可不必为此忧心?”
郭妃摇摇头,一脸的哀愁道:“民间的父母之情与天家的自然不是一样。昨日这话还不算什么,上次陛下居然说训儿叛逆,不肖朕。唉,本宫就训儿这么一个儿子,日后的指望都在他身上,偏偏他不得父皇的喜爱。可恨本宫娘家没人,帮不得训儿。”郭妃说这话时,太阳穴的脉络猛地跳了几下,似乎真动了伤心之意。
郭妃是个性子耿直的忠厚之人,出身亦非豪贵。解忧有意结交,便与寻常应酬不同,这些日子常来延福宫走动,时间一长,两人便能说上些“体己话”。她对郭妃的忧虑倒不以为然,除去早夭的两个,柴荣如今有四个皇子,长子柴宗谊已成家立府,为人生性懦弱,只在崇文苑领着份闲差。还有两个分别是雅贵妃与长孙妃所生,尚在襁褓之中,便封了曹王与纪王。但封爵这事,大半是做给外家看的。他对训哥儿看似最不优厚,但偏偏四皇子的一举一动都尤为关切。昨日一听到训哥儿闯祸,正在洗头的柴荣拎着湿漉漉的头发便赶到了宝慈宫,一顿训斥。旁人皆说圣上孝心可诚。在解忧看来,这有意的“委屈”倒更像是为四皇子所搭建的保护伞,使得没有外家援助的他避开了他人不怀好意的关注。没有外家势力的支持,既是劣势,但在柴荣这样的雄主看来,又何尝不是能避免外戚把持朝政的好事。
当然,每个人对“圣意”的揣测各不相同,只能无限接近,并凭借着接近的程度获得各自的收益。这些日子,她已经越来越熟捻这套规则。这番“妄测圣意”的话,解忧并不敢宣之于口,皇子与外臣的关系更是犯忌讳,但这倒是个拉拢的好机会,她也不愿轻易放过,她寻思了片刻,便想从另一件事来点明:“陛下对皇子那是父爱之严,与娘娘的母爱之慈自是不同。前些日子,遇到大宗正司的夫人,她跟我说,陛下要在集英阁开宗室书塾,让大宗司遴选有学有道之士,入塾教书。又要在宗室中挑选宗室子弟,陪皇子念书。拟了几次名单上去,圣上都不满意,又发下去重拟了。大宗司正大人说陛下如此慎重,就是当初大皇子入书塾时也未曾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