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渠见她顷刻便恢复了平常的神色,知她独力支撑了许久,又将自己视作亲友。不由一阵感慨,忙道:“究竟怎么回事?”
解忧理了理思绪,迅速将那日郭妃所言捡重要的说予清渠听,并详细地解释了如今自己被困深宫的处境。清渠轻轻点了点头,思忖片刻,抬起头,只见解忧盈盈双目正看着自己,眼眶下面印出两个硕大的乌青色阴影,原本柔和的脸庞线条也在十数日间凹陷了下去,在下巴处变成了凌厉的角度。
清渠心中有三分不屑,更有七分不值。心里暗自腹诽,此事虽然棘手,但赵匡胤领着朝廷半数以上的兵马在外作战,朝中有人弹劾、有人中伤,那是避无可避之事。君臣之间自有计较,眼下虽然日子难捱,但只要一日未班师,总不至于有大动作。何况以赵匡胤之才,身居帅位,当然有处置和化解的办法,何劳一个小女子牵挂操劳,更不需为此搞得如此憔悴、乱了分寸。话到嘴边,又想到方才她无由的怒火和略带醋意的责备,竟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开口。
解忧心急如焚,见他沉吟不语,却又不敢催促,两人沉默一刻,突然听见华容在外轻轻叩门,称更换的衣物已取来,从门缝望去,见华容领着芳儿,正候在外头。
清渠问:“你这随身的丫鬟是否可信之人?”
解忧蓦然摇摇头,道:“是个没什么坏心的单纯丫头,真遇到事,怕也不顶用。”
清渠点点头,道:“那别让她见到我。”
解忧颔首,拉开门,让芳儿守在门外,让华容进屋替她更衣。芳儿有些诧异,却以为宫中规矩理当如此,并无多言。
这本是偏殿一间无人居住屋舍,面积本就不大,华容进屋后,便显得有些狭促。清渠避无可避,只好背过身去,让两人在身后更换衣裙。
屋外有两丛繁茂生长的夜丁香,此时正是花期,喇叭状的花朵绵绵密密铺满了花坛,绛紫微白色。风过处,阵阵浓密的香味便顺着未关严实的窗户扑了进来。让清渠的头脑竟有一时的失神,他按了按沉重的太阳穴,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潜进宫来与她相见?他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为了见证这个女子为了赵匡胤的痴心慌乱。
犯不着。
他的唇上不自主地噙了一丝冷峻的嘲笑,却不知是为解忧还是为自己。
夕阳已被走到了西山尽头,最后一缕残阳延绵地缠绕上长喇叭状的花朵,挟裹上那股浓重的气息爬上窗棂,袭进这一室的光影中。清渠闭上双眼,耳边却听见隐约环佩相撞的声音,激起他心底层层涟漪。这种感觉他久未遇到,像是充满魅惑的一双纤手,悄悄地解开了他封锁在心底的罪恶,嫉妒、恼怒挥舞着妖娆的爪牙,再有一刻,便能蓬勃而出。
他猛地睁眼,眼前仍是平静无趣的窗格,背后的动静还未结束。他将方才的纷繁思绪化作嘴边一息无可奈何的叹气,抬起头,想了片刻,缓缓道:“缓缓道:“上月翟家得到消息,唐李璟运了数千斤往寿州,我还觉得奇怪,慰军犒劳向来用粮草与白银,这赤金到前线吃不得、花不得,还能费劲保护。现在看,原来唱的是这出离间计。”
解忧听他语气澹然,不敢催促,只绞了条丝帕在手中,怔怔地听他往下说。
“侯王这招老辣。汴京与寿州,快马送信需七日。军务是三日一奏。他掐着时点把‘养寇自重’的帽子送给玄帅,分寸拿捏得到位。十日之内玄帅未主动上奏此事,这帽子就算是戴踏实了。这战若败,便是内外勾结,贻误战机的大罪;若胜,陛下便不好追究他收受敌方贿赂的罪名,封个高爵,夺下兵权,日后再也无领兵出征的机会。”
解忧听到此处,想起赵匡胤那踌躇满志的模样,不由一阵心疼,脱口道:“陛下怎可这样猜忌忠良?”
“怎可?”清渠冷笑道,“赵匡胤带走了朝廷一半多的兵力,即便没有侯王煽风,也挡不住君王的不放心。玄帅自己也清楚,不然何劳你委屈入宫呢?”
翟清渠这般说仍是给解忧留了体面,毕竟没有说出“赵匡胤如何算得忠良?”这样的话来。解忧脸上阵阵发烫,赵匡胤的野心和所图她是知道的,她甚至想赵匡胤是真的收了那五千金,并与李璟商议妥当,要倒戈相向,从寿州北伐了。而这一切如果是真的,她便是被视作了弃子,还有什么理由指责别人的猜忌。
想到这里,解忧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请求清渠相帮的立场。万一赵匡胤真的决定铤而走险了,自己这又算是什么。这番想来,心头便是繁乱无比,手上的帕子便绞成了一道绳索,勒在手上。
华容帮她解下弄湿的罗裙,绑腰的系带早已被身上的汗沁湿。华容一愣,问道:“娘子若显闷热,只着外裙便可。一会儿在殿上,怕要是更是闷热。”
解忧道:“还是都穿上吧,热便热些。规矩如此,无畏在这上面偷懒。”思绪被岔开,绷紧的心变轻松了一些,“还望先生出手相帮。”
“相帮的理由呢?”
“一定要理由吗?”
清渠笑道:“其实你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了什么想救他,甚至不能确定他为什么偷偷收下这笔钱,是贪财?或者是别有所图?忠臣与奸佞那一套说辞,似乎并不是很适用。”
解忧咬了咬嘴唇,带着一股倔强与心底十分的清醒,道:“先生这般窥视人心,到似乎有悖于平日所授之道。赵匡胤他是忠也罢,是奸也好,与我在此想方设法为他筹谋有何相干。他若是被小人陷害的忠臣,他日我便是忠臣之妾,死得冤枉,换得别人一声无关痛痒的怜惜;他若是阴谋暴露的奸臣,那我便是奸臣之妾,明正法典之日,耳边无非多些咒骂的吵闹。他是忠是奸,那是朝廷法度、是天地大义对他的判定,何况忠奸之判也不过是朝廷一时风向的玩物。与我而言,赵匡胤就是一个比朝上央央众人更加亲近、更加生死相关之人。与先生而言,就是一个投入了比旁人更多的成本的人,难道真为了这含糊不清的猜忌,放弃先前的付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