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这样不得安生,夏青本来就有头疼的毛病,这几日是越发严重,经常半夜醒来就睡不着了。这天她半夜又醒了,平时都在床上躺着熬一熬,但今天她却有些内急要去茅厕。她捏手捏脚地起床,“吱嘎”打开房门,往外走了两步看见婉萍门外似乎横着个人。她吓得浑身僵硬,后背冷汗直冒,汗毛全部都立起来、
夏青心里不断想:“姜培生回来了!果然是那个死鬼,他念着宛萍,就是不愿意离开!”
以前总是陈彦达在埋怨姜培生,说他害了婉萍。夏青此前没说过这话,但今儿见着“他”徘徊在婉萍门前,心中瞬间也燃起了怒气,想:“婉萍对他姜培生够仁至义尽,他怎么还能够来祸害婉萍呢?”
正是这股火气压制了恐惧,夏青恢复些清明,再看着那影子发现这人影过小了。姜培生可是有一米八的个子,婉萍门前的人影小小的,怎么瞧着也不像是姜培生!夏青试探着往前多走几步,手指头拉开过道里的窗帘,月光照起来,她才看清楚躺在婉萍门前的人是姜小友。
“我的孩子你怎么在这睡着呢?”夏青看清人,连忙上前晃了晃姜小友的肩膀,把小孩半抱起来说:“多冷的天呀!你在睡着这里要生病的,怎么不去屋里呢?”
姜小友被夏青晃醒后抽抽鼻子,懵了一会儿,轻声说:“姥姥,我怕我妈晚上出事。我就在这门口守着,她有什么动静我可以去叫大人。”
“傻孩子!”夏青怜惜地摸了摸姜小友的脸和手。
小脸和手脚都冻得冰凉,难怪最近总看他脸色清白,想来已经不是守在这里一个晚上了,应该是自从婉萍就犯病就夜夜睡在门外守着他的妈妈。
“真是个傻孩子,”夏青对孩子格外心软,她眼睛里蓄起了眼泪:“以前还总担心你记不住婉萍和培生的好了,现在看是我们想多了。小友,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只是以后别躺在这里了。大人会看着你妈的,不会让她出事,你放心回去睡觉。”
姜小友的脾气一贯非常倔强执着,他认准的事情别人三两句话是劝不好,所以即便夏青说了,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固执地摇摇头说:“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守着我妈。姥姥,我小的时候,我亲生的爹娘就不要我,把我给了奶奶,后来奶奶死了,爸爸姜培生也死了,我现在只有我妈了。我妈要是也不在,我在这世上就没有亲人,就再也没有人要我,我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姜小友很认真地讲出这些话,他瞪大乌黑亮晶晶的眼睛无比严肃,看得夏青心里发酸。
“傻孩子,你妈妈不会不要你的,而且除了妈妈,你还有姥姥、姥爷、陈瑛姨妈。你还有很多亲人的,怎么会留在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小友,不要想这些事情。”夏青把姜小友搂在怀里,心疼地把孩子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脖下,拍着他的后背说:“回去睡觉吧,回去吧。”
第七十六章长相思
婉萍闹了一个多月后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不是说她恢复到和从前一样,只是夜里闹得没有那么凶,不会再撕心裂肺的哭喊。她沉默了不少,个别时候也是清明的,知道姜培生死了,也能控制情绪,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她甚至跟陈彦达提起来过阵子想回学校继续给学生们上课。“婉萍能想着回学校实在是好事,说明她心里终于有了其他事情。”陈瑛安慰着陈彦达说:“我最近听说姜培生从前的勤务排排长小胡从四川回天津了,也许他和婉萍见面聊一聊能帮着她把心结给解开。”“那好呀,”陈彦达听后立刻答应下来,追问:“什么时候能见面呢?”“我看就安排在这周六吧,”陈瑛说:“到时候我陪着婉萍一起过去,周围有个人能照应着。”跟陈家人商量好,陈瑛把周六跟小胡见面的事情告诉了婉萍,她对于能见到姜培生的旧部是很乐意的,连着点头答应。原计划周六陈瑛陪着婉萍去约好的茶馆,但那天清晨,陈瑛的女儿忽然发起高烧,她急着把孩子送到医院去挂吊瓶。
婉萍闹了一个多月后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不是说她恢复到和从前一样,只是夜里闹得没有那么凶,不会再撕心裂肺的哭喊。她沉默了不少,个别时候也是清明的,知道姜培生死了,也能控制情绪,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她甚至跟陈彦达提起来过阵子想回学校继续给学生们上课。
“婉萍能想着回学校实在是好事,说明她心里终于有了其他事情。”陈瑛安慰着陈彦达说:“我最近听说姜培生从前的勤务排排长小胡从四川回天津了,也许他和婉萍见面聊一聊能帮着她把心结给解开。”
“那好呀,”陈彦达听后立刻答应下来,追问:“什么时候能见面呢?”
“我看就安排在这周六吧,”陈瑛说:“到时候我陪着婉萍一起过去,周围有个人能照应着。”
跟陈家人商量好,陈瑛把周六跟小胡见面的事情告诉了婉萍,她对于能见到姜培生的旧部是很乐意的,连着点头答应。原计划周六陈瑛陪着婉萍去约好的茶馆,但那天清晨,陈瑛的女儿忽然发起高烧,她急着把孩子送到医院去挂吊瓶。
“要不改天我再带着婉萍去见小胡吧,”陈瑛建议陈家人。
“没事,现在这世道又不像以前没那么坏,孩子有病你去带她看病,我陪着婉萍去一样的。”陈彦达对陈瑛说:“答应好了见小胡,临行说去不了,我怕婉萍多想。她现在这个情况,最怕的就是想太多。”
“也是,不过婉萍情绪精神还不太稳定,表叔你可一定要跟好了。”陈瑛叮嘱说。
“放心吧,婉萍是我的女儿,”陈彦达点头说:“我这条老命不要了,也不能看着她出事啊。”
陈彦达本来是想同婉萍一道走去约好的地方,但是婉萍很不乐意让父亲跟着自己,她神智清明地说:“我不是个小娃娃,我现在好了,我知道回家的路。”
听婉萍这么说,陈彦达也不好说“你没好”之类的话刺激她,只能面上点头同意她自己去,实际婉萍一出门就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五六米的地方,一路随着女儿走到茶馆,见她推开包厢门进去后要了壶茶坐在包厢门外守着。
“姜太太!”小胡见到婉萍连忙起身敬礼。
再见到有人向她敬礼,陈婉萍只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她在那一瞬间晃了神,生出种错觉只要自己一回身就又能看见姜培生笑盈盈地随她一起进来。
婉萍不禁回过头,看到关闭的木门后恢复清醒。她知道丈夫已经死了,连忙上前压住小胡胳膊:“没必要这样客气了。”
“我听说……”婉萍犹豫着说:“我听说,培生最后是同你在一起的。”
“嗯,”小胡点点头说:“兵败得比我们任何人预想中都要快,军长那时候生了重病,心思早就不在打仗上面,他想去岛上找你,所以带着我们跑了。只是后来他病得太重,我和刘副官觉得军长怕是活着逃不出去,就找了解放军救命。被俘虏后他被送去成都静安医院,我和刘副官检查身体治好病后又被关了一段日子,再后来他们人就没有继续追究我俩的责任,还给路费让我们回老家。刘副官回了他四川老家,我就回了天津。我回来没太长时间,就有个叫陈瑛的找到我,说是太太您想跟我见一面。”
“哦,”婉萍应声,坐下来问小胡:“既然培生都不愿意再打仗,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投降或者起义呢?”
“他以为太太您在岛上,所以不敢投。”小胡看了一眼婉萍,低声说:“军长时刻都念着太太,想去岛上和你团聚,所以他不能投降不能起义只能死撑着,直到最后他自个儿也瞧出来不可能走出四川大山,这才心一横带着我和刘副官两人跑了。我们本来计划是先出四川走云南,然后进入东南亚,想办法乘船再回岛上,他这样折腾就是想再见你一眼。”
“你不说他身体差吗?他身体都那样了,还怎么走那么远的路?他还跑得动吗?”婉萍想着姜培生眼泪落下来,他真是病糊涂了才会做出这种决定。
“没办法,太太。”小胡摇摇头,说话时眼眶通红:“军长也是没办法,他病得太重,实在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也只能这样试一试。到我们逃走时,我背着他觉得也就一百斤出头的体重,军长那时候已经很瘦很瘦,手像枯树枝一样干。”
怎么会生这样重的病呢?婉萍听着小胡所说,心脏像刀搅一般疼。她从前在天津时嫌弃过姜培生胖,可是她现在宁可他胖一些。一米八的人只有一百斤出头,那得是多瘦啊!婉萍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抖着声音问:“我只知道他肠胃不好,他怎么会得破伤风、败血症和肺结核呢?”
“肺结核是被传染的。最开始是谁得的没人知道,反正后来几个长官开会的时候都在咳嗽,谁传得谁也实在讲不清楚,”小胡想着姜培生最后的样子,心里十分难受,他擦了眼泪,深吸口气说:“军长在11月份的时候胳膊被坦克划伤了,那伤口不大,但是很深。一开始没人在意,但五六天后伤口发烂流脓,到最后整条胳膊都是乌青乌青的,一挤压就往外滴黑血,有时候他还会止不住的抽搐,医生说这就是破伤风感染了。染上了破伤风,又因为吃不好,很快就又得了败血症,军长经常性发烧,有时高烧会烧到昏迷,医生就打两针退烧针先把人稳住。到后来我们兵败得太快,吃的都没着落,哪还有药,最后连随军的医生都逃跑了,我们也没了其他办法。”
“盘尼西林呢?”婉萍激动地问:“为什么一开始不用盘尼西林?”
“用过两针盘尼西林,本来病情是有好转的,但后来太乱了,我们再也搞不到盘尼西林。”小胡垂着头说:“太太,我们尽全力了,但没有办法,兵败如山倒。宋司令总让我们垫后给他们送死,一个月里一万多人死得死逃得逃,到富水县时只剩下不到三千。”
“早知道是这样,我当时何必要给宋太太打电话,”婉萍后悔起来,她捂着脸不住地摇头:“培生最讨厌西南的林子,他老说湿冷的风会吹得浑身骨头疼……可我把他送去送死的,我把培生害死了。”
“太太您不能这样想,当时若军长不去宋司令那边,恐怕是在天津更难活下来,”小胡见到婉萍这样难过连忙安慰,说:“党国大势已去,宋司令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宋太太去年6月突发脑溢血死在了自己家里,宋司令也被俘虏,现在人就关在重庆的战犯管理所。”
“宋太太也死了……”婉萍嘴里轻声叨念:“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死了的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可活着的人要怎么活?”
婉萍坐在椅子上,好半天嘴里叨念着相同的话语,她精神又开始恍惚,小胡又讲什么再也听不进去。婉萍撑着桌子站起来,径直走出了包间。陈彦达看到婉萍出来,连忙跟上前。
婉萍木然地往家里走着,过马路时她看到对面有一个人,一个她日思夜想的人。姜培生不再是他四十岁的样子,而是回到了二十郎当正年轻的岁数,短短的头发,鼻梁上架着平光金丝眼镜,穿着一身在南京时春夏常穿的月白色长衫,脚上是黑面白底儿的新布鞋。他左手拎着一盒DDS餐厅的栗子糕,右手拿报纸正在看。
“培生!”婉萍情不自禁的喊出来,她闯了红灯,快跑着横穿马路,丝毫没注意到丁字路口拐进来一辆公交车。
刚上岗的年轻公交司机没料到会有人这么横冲直闯地跑出来,他踩下刹车时已然来不及了。陈婉萍被撞翻在地上,陈彦达惊呼着跑上前把女儿抱进怀里。
婉萍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她微笑着费力地抬起手指着聚上来的人群说:“爸爸,培生来接我回家了。”
“婉萍!婉萍!你胡说什么呢?”陈彦达听到这句话,老泪瞬间涌出来,他紧紧抱着婉萍,高喊:“送她去医院,快快送她去医院。”
惊恐的公交司机从车里下来,帮着陈彦达把陈婉萍抱上车,然后开车直奔医院。陈彦达一路上紧紧握着婉萍的手,他感到丝丝生气正在从女儿的体内快速消散。婉萍始终面色平和,她甚至嘴角含着微笑,对陈彦达说:“爸爸,不哭……我……和培生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