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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第1页)

“自然的,我又不傻,”婉萍摆了摆手走出家门。

她抱着那身衣裳,尽管没穿,一路走到照相馆已经觉得自己要被捂熟了,偏照相馆里面也是热得厉害。婉萍换上厚裙子坐在那里,几分钟不到浑身就像被汗洗过似的,可她偏不愿应付,摆着不同造型,折腾了好半天。等终于拍完照,婉萍觉得自己简直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每根头发丝下面都藏着汗。

好在这份折腾没有白费,照片的成果婉萍是比较满意的。她高高兴兴地将照片寄了出去,然后又买来相框,将姜培生与自己两张照片并排摆在书桌上,每日瞧两眼,心里都会腾出一阵喜悦,想着对方看到自己的照片,会是怎样的表情。

姜培生的信在9月份寄了回来,婉萍迫不及待地拆开,头一句便惹得她忍不住笑出来。姜培生写道:“天老爷啊!收到信时,我还以为是哪个电影明星给我寄了明信片呢!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不是我家婉萍吗?想来真是兴奋,我这样粗劣笨拙的人居然有此等的福气。”

“他这人没正经,净会乱讲话笑我!”婉萍与马太太往周日太太聚会的小茶馆走时,说起来这事。她嘴里说着似是埋怨的话,但脸上全是喜气,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马太太看着婉萍心中泛出酸涩,问:“婉萍,你今年多大了?”

“我民国二年生的,今年二十七岁了。”婉萍回答说。

“真好,”马太太轻笑。

“有什么好的呢?”婉萍不明白马太太的意思,说:“不年轻了,换到别人家里早就是孩子的母亲了。”

“所以才说好呀!”马太太看着婉萍说:“从南京到重庆你们一家始终在一起,丈夫前途无量,又是个会哄着你,宠着你开心的。婉萍你真是让人羡慕,到了二十七岁还是能同小姑娘一般。我二十七岁时,故土沦丧已两年多,父母公婆被杀,长子也在冬天病逝。我犹记得那年北平下了很大的雪,天寒地冻……孩子下葬那天,我丈夫回来了,我们夫妻守着一盆炭火,但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温暖。我与丈夫看着对方,他同我说永远不要放弃,我们总会回家的,他说他要带我回家。那时候我就想活着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回去,和他一起回去。可是我现在越来越怕了,我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怕自己回不去,怕他也回不去。”

马太太的情绪从去年开始便一直是起起伏伏的,好的时候,如最初相见时那般爽快,不好时便是三两句话,眼中就泛了雾气。婉萍有些局促,她担心是自己的喜悦刺激到了马太太,正想着要如何解释,就见马太太摇头说:“婉萍,我刚才又在说讨人嫌的丧气话了,你莫要往心里去。是我自己最近情绪又不好,因为庞太太要走,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过去那些事儿。”

“庞太太要走?为什么呀?”婉萍听到这消息一惊。

“等一会儿让她自己说吧,”马太太握住了婉萍的手。

太太们常聚会的地方是一栋两层结构的小茶楼,倒不是说这家茶有多好,主要是便宜,十来个女人点两三壶茶,一个包间两张牌桌就是一下午,她们很少点店里的其他吃食,最多也就是上一盘瓜子。好在老板是个好说话的中年男人,遇上如此抠门的主顾们也从来是笑脸迎着。

庞太太是打牌的主力,她一贯来得比较早,要坐顺风口的位置。但今日到约好的时间,只有白小姐在,庞太太足足迟到了一个小时才推门进来。

“今儿给大家宣布个事儿!”庞太太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说:“我的讨债大任完成了!那些死鬼们终于能合上眼,心满意足地上黄泉道。”

“真要齐了?”有人不信任地发出疑问,毕竟是一千多个人的抚恤金啊,哪是那么轻易讨要的。

“当然是齐了!”庞太太今日背了一个大包,她边说话边从里面掏出来本发黄的牛皮记事本,把纸页翻得哗啦哗啦响:“所有人的姓名都在这里,每个人的抚恤金得着了,我就划掉,今儿我把最后一个名字也给划了!所有人,能找到家眷的,我把钱寄给他们,找不着家眷的就捐给*全国慰劳总会,他们公布的名单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西北独立团捐献金额。这些年我捐的每一笔钱都留了账底,不信你们合一合是不是一个银元都不少!”

(*全国慰劳总会是劳军募捐运动的主要组织机构)

庞太太一口气说完,收起本子,又从包里掏出来两卷红纸包着的银元。她走到白晓媛面前把其中一卷递过去:“最后一个人就是庞大志,他的抚恤金你和我一人一半。白晓媛,你跟了庞大志两年,虽然说没名分,但有实质。我今天把钱分你一半,也算是不亏待你。”

白晓媛没有接过钱,她红着眼睛连连摆手:“我不要钱,太太,我不要这些钱。”

“对了,同你们再说一件事!”庞太太环视一圈屋子里的人后,大声说:“往后就不要叫我庞太太了,我把庞大志欠的债已经还清楚,以后要叫我顾小姐!你们是不是许多人还不知道我本家姓什么?那今天我给大家正式介绍一下,我叫顾昭晏,山西太原人,燕京大学文学系毕业,是个写小说的,专写男男女女风花雪月的那些事,赚个糊口的钱。今日来也是给姐妹们道个别,我要离开重庆去香港了。那边有个编剧看上了我的本子,我想过去发展。”

“顾小姐恭喜呀!”太太纷纷鼓起掌来,婉萍瞧见唯有马太太和白晓媛没有动。

马太太与庞太太在北平时就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要走,她是万分舍不得,尽管知道对方要奔好前程,但想到今日一别可能就再无相见之日,也不由地生出伤感。与马太太的隐忍沉默不同,白晓媛的情绪则更加强烈,她声音颤抖着急声说:“太太,你不要把我一个人扔下……”

“说了往后不要叫太太。”庞太太对白晓媛说。

“不!您就是太太,就算不是庞大志的太太,您也是西北独立团一千二百一十三名阵亡将士心中唯一的团长太太。是您给他们讨来一个公道,这个团只有您称得上一句太太。”白晓媛哭着,大滴的眼泪顺腮帮子流下来,她俩手揪着裙子的边缘,连身体都在微微打颤。婉萍见她勾起背,想到大概是动了病根又开始肚子疼,连忙上去要扶,却见庞太太先一步挽住白晓媛的胳膊,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婉萍看到庞太太也红了眼睛,她抿着薄薄的嘴唇,低头看着白晓媛。周遭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上前劝说或者安慰,一直等到庞太太自己叹了口气说:“没说不要你,钱你拿上,若是想走可以与我一道去香港,只是以后不要再叫太太了……叫姐吧,我把你当做我妹子。”

“不,太太,您就是太太!”白晓媛非常坚持地摇头,她握着庞太太的胳膊抽泣说:“您永远是我心里的太太,您记得那一千二百一十三条命,您记得他们……七年,整整七年……您给他们讨回了公道,您是我遇见过最仗义最心善的人。”

“你说得我……”庞太太的眼泪落下来,但她立刻抽出帕子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倔强的不肯再多流一滴泪,缓了片刻深吸口气说:“我倒是不想管,但一千多条命怎么可以就这么白白没了?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不是个活菩萨,我只是有那么点良心在。给他们讨个公道,也是让我往后自己活得安生。眼下公道讨回来了,我算是对得起他们,再不必时时刻刻背着那一千多座坟。往后我的日子还长得很,所以不用再叫庞太太了,我就是顾小姐,我要为自己活着。”

“你若是喜欢可以跟着我去香港。”庞太太用自己的手帕擦掉白晓媛不断滴落的眼泪,她把脆弱的女人揽进自己怀中说:“今天尽情哭,哭完了就再也不要哭。往后没有庞太太,只有顾小姐,写小说的顾小姐。”

第三十章一念

顾小姐与白小姐在9月底离开了重庆,她们走后马太太的情绪就极其失落,往后的太太聚会她都没有参加,婉萍还去过几次,但缺了熟悉的人,也觉得实在没有意思。*民国30年元月17日,报纸上登出来一条新闻说新四军叛变,宣布取消番号。隔了几天后,婉萍又听来消息说不是叛变,是蒋要趁机消剿灭共军。本来已经临近年关,大家是要好好过个年的,但传来这样的消息,新年显然过不安生了。外面小鬼子还在蠢蠢欲动,这边倒是先对自己人动起手。这事儿气得陈彦达在家里背了好几天曹植的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民国30年即1941年)婉萍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确切的说婉萍很多时候都想不明白蒋的种种行为。他的政策总是那样矛盾,面对侵略者有时强硬,有时软弱,他防着自己的国民,像防贼一样,嘴里高喊着团结,却又要把中央军,地方军,共军分得无比清楚,有的是宝贝疙瘩,有的是命如杂草,有的则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人不像是一个国家的领袖,他更像个买卖人,像个地主,把自己的粮搂在怀里看得格外紧,遇上要抢粮的,愿意搏一搏,可又不愿伤到自身性命。对外总是犹犹豫豫,格外在乎别人的脸色,可对内却强硬至极,谁敢动口粮食,便要暴跳如雷,拿出雷霆手段。当然了,这些想法婉萍也只敢自个儿琢磨琢磨,她可不敢跟别人说。自打元月份的事情后,重庆城里的气氛就变得紧张兮兮,学校的老师私下里偷偷说路边到处都是特务,讲错话是要被抓起来的。如此紧张的氛围持续到了5月,算起来5月真的是个灾月。前年5月3号4号日军对重庆进行了大轰炸,去年的5月张自忠将军殉国了,今年的5月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仗。

顾小姐与白小姐在9月底离开了重庆,她们走后马太太的情绪就极其失落,往后的太太聚会她都没有参加,婉萍还去过几次,但缺了熟悉的人,也觉得实在没有意思。

*民国30年元月17日,报纸上登出来一条新闻说新四军叛变,宣布取消番号。隔了几天后,婉萍又听来消息说不是叛变,是蒋要趁机消剿灭共军。本来已经临近年关,大家是要好好过个年的,但传来这样的消息,新年显然过不安生了。外面小鬼子还在蠢蠢欲动,这边倒是先对自己人动起手。这事儿气得陈彦达在家里背了好几天曹植的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民国30年即1941年)

婉萍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确切的说婉萍很多时候都想不明白蒋的种种行为。他的政策总是那样矛盾,面对侵略者有时强硬,有时软弱,他防着自己的国民,像防贼一样,嘴里高喊着团结,却又要把中央军,地方军,共军分得无比清楚,有的是宝贝疙瘩,有的是命如杂草,有的则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人不像是一个国家的领袖,他更像个买卖人,像个地主,把自己的粮搂在怀里看得格外紧,遇上要抢粮的,愿意搏一搏,可又不愿伤到自身性命。对外总是犹犹豫豫,格外在乎别人的脸色,可对内却强硬至极,谁敢动口粮食,便要暴跳如雷,拿出雷霆手段。

当然了,这些想法婉萍也只敢自个儿琢磨琢磨,她可不敢跟别人说。自打元月份的事情后,重庆城里的气氛就变得紧张兮兮,学校的老师私下里偷偷说路边到处都是特务,讲错话是要被抓起来的。

如此紧张的氛围持续到了5月,算起来5月真的是个灾月。前年5月3号4号日军对重庆进行了大轰炸,去年的5月张自忠将军殉国了,今年的5月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仗。

在遥远的欧洲,法国人花费巨资建了一条名为马其诺的防线,号称此防线坚固无比,能挡住所有的侵犯之敌,但是当德国人真的攻来之时,这条防线却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法国几十天里便向德军投降,而在中国山西也有一条防线自称叫“东方马奇诺”。

事实上这条东方马其诺还要坚强那么一点,至少之前成功抵御过几次日军攻势。但既然它叫马其诺,那就逃不出来一个悲剧的结果。5月初日军集结了10万军队再次发动大规模进攻,从月初到月尾,仅仅一个月期间中国军队阵亡了4。2万人,俘虏3。7万人。中国官方声称击毙日军9900人,但日方却说此次战役他们只有673人战死,可不管是9900人还是673人,付出如此惨重代价只获得这样的结果,都是令人感到惊诧的!

以至于面对死亡数据时,婉萍心中第一感觉并非是对阵亡将士的悲伤,而是感到彻头彻尾的荒唐,随后是极大的愤怒!纵然她不懂军事,也不懂政治,更无法知道如此大败的具体原因,但有一点婉萍坚信,一定是上面出了问题!否则不可能有这样夸张的阵亡比例,前线的官兵简直就如一群羔羊般被人屠杀,他们的死亡轻飘飘的,甚至让人感受不到多少重量。

婉萍的愤怒尚未平息,下班回家看到楼下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婉萍记起马太太曾经同自己讲过,一旦发生战争,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有人上门八成都通知家属阵亡的。婉萍盯着那两个人,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

对方见到婉萍后连忙上前,随后掏出一只信封,问:“请问您是马太太吗?”

不是找她的,婉萍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紧接着她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事情。

“马团长出事了吗?”婉萍问。

“请节哀,”来送信的人向婉萍敬了个军礼,婉萍连忙摇头说:“我不是马太太,她住在三楼,我是她的邻居。”

“哦,”穿制服的两人目光彼此碰触了下,拿着信封的手垂下去。

婉萍立刻跑上楼梯,她心中是害怕的,想要将那两人远远甩在后面,将这种噩耗都甩在身后。上到二楼,婉萍进屋看到夏青正带着马太太的两个孩子黑龙和兴安玩耍。

八九岁的孩子正是最调皮的时候,小家伙们在屋里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不知道在开心什么。婉萍看着他们心里格外悲凉,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将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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