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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第1页)

婉萍没有坐上船,回家后想给姜培生打个电话,告诉他全家人都留在天津了,可电话再怎么都接不通,她也不知道对面是换了线路还是出了其他事情,总之自此后,便再没有消息。期间婉萍也给姜培生写过信,但寄出去的信都被退回来,因为从东北来的军队已经把天津团团围住,到元月第一周城里已经能听到炮声。

眼看着他们的人就要进城,多伦道7号的房子婉萍也不敢再住下去,她找了老胡连夜带着珍绣和姜小友躲去老胡猫儿胡同的家里。婉萍给了胡妈一两的金条,请她到周围买几身旧的粗布棉衣换掉自己和婆婆、小友身上的绸缎皮草。

这样一躲就到元月底,北平和天津相继解放,解放军进入了天津城。胡妈从街坊那里听来消息,说是解放军要重新登记户口。胡家夫妻担心自己被牵连,婉萍也害怕从前天津的相识会认出他们一家,于是决定连夜带着姜李氏珍绣和姜小友前往北平。那边没人认识他们,而且还有爸爸和姨母可以照应。唯一让人担心的只有珍绣的身体状况,她近来病得愈发严重,走路都得让人扶着。

“俺不愿意折腾,早就想回洋楼了,那边床软,睡着多舒服。一个人耳根子也清静,好得很,这边乱糟糟的听着心里烦。”珍绣安慰婉萍:“你带着小友去北平吧,不用管俺。”

“那怎么可以?我答应过培生要照顾您,”婉萍看着地上从多伦道7号带出来的行李,最终长叹口气下了决心,她拿出一只铁皮盒子后把箱子踢到一边,拉过姜小友的手,对珍绣说:“拿不了的东西就都不要了,我扶着你,咱们一家人去北平。”

“东西都不要,你到北平怎么过日子?”珍绣听着直摇头:“算了,媳妇,俺不拖累你。再说俺一个半死的老太太,他们能拿俺怎么样?”

“我们带的有金条,其他东西到北平再买新的就是了。”婉萍蹲下身,把铁盒子放在珍绣的膝盖上,说:“我把它带着就够了。”

“盒子里的是什么?”珍绣问。

婉萍没有回答,她打开盒子。珍绣看到里面装着两张结婚证和厚厚一叠的照片,有她的,有婉萍的,但更多的是姜培生。

姜李氏珍绣看着这些照片不由地犯愁,因为姜培生的照片绝大部分都是穿着军装,尤其是这两年戴着大盖帽,到时候让人一瞧就会发现这家男人是个国民党的大官。

“这些照片让人查出来怎么办呀?”姜李氏珍绣问婉萍:“要不然把照片缝在棉衣里?”

“坐火车要查身份,我们一路过去恐怕只能靠两脚,照片缝在衣服里只怕到了北平会弄坏一大半,”婉萍摸着照片上姜培生的面容摇摇头。她的目光落在屋角的一只泥坛子上,片刻后对珍绣说:“婆婆,我有个法子,就是怕你忌讳。”

“什么办法?”姜李氏珍绣忙问。

婉萍附在耳边轻声说,珍绣听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法子好!咱们就这么办。”

从天津猫儿胡同要到北平约有一百六十公里,因为珍绣身体不好,婉萍扶着她走走停停,路上花了近十天,到2月12元宵节才走到陈彦达和夏青在北平的新家砖塔胡同63号。

晚上七点四十分,陈家夫妻俩吃过黑芝麻馅儿的元宵正在屋里休息,十来分钟前如怀走了,说是学校有些事情。所以夏青听到有人敲门,还以为是如怀在家里落下东西又折回来,她忙着应声答应着“来了来了”,一开门却见到婉萍扶着姜李氏珍绣。敲门的是姜小友,他看到夏青往后退了半步,轻声叫:“姥姥。”

“唉呀!快进来,快进来。”夏青帮着婉萍扶住珍绣。

“婉萍你怎么来北平了?不是说他们的人都安排家眷去岛上吗?姜培生……姜培生没管你?”夏青一边压低着声音说话,一边带婉萍往屋里走。

陈彦达正在客厅看书,听见动静一抬头看见是婉萍走进来,他的小囡囡此时穿着一身灰蓝色粗布旧棉衣,白皙的脸蛋被冷风吹得通红,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哪还有从前的样子。老父亲连忙起身,一言未发眼泪先流了下来,上前拉住婉萍冻得冰凉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才终于能开口:“婉萍,我的婉萍……姜培生真是个混账王八蛋,姜培生真是害苦你了!”

骂人的话说完,陈彦达才注意到姜李氏珍绣也在,连忙从兜里掏出手绢擦了眼睛,深吸口气问:“你们怎么来北平了?姜培生不是打包票要安排后路吗?”

“培生的确给我们弄来了三张去岛上的船票,但那时候天津乱得很,船票被其他人抢走了,我们就没走成。”婉萍未做过多解释,扶着珍绣坐下来。

“没走也好,没走也好……这样我还能常常见到你,”陈彦达缓了片刻,说:“婉萍不怕,姜培生不在这边,你还有爸爸。有爸爸护着,绝不会让旁人欺负你。”

“这话你说了不算,现在到处都在登记户口。婉萍怎么说也是姜培生的家眷,他们把人查出来,只怕你护不住。”陈彦达心疼女儿得有些糊涂,倒是夏青脑子更清醒。

这话说完屋里没人吭声,姜李氏珍绣的眼泪落下来,捂着脸直晃脑袋。夏青见状忙上前拍着她的后背,顿了片刻,对婉萍说:“我看要不这样,反正北平离我无锡老家远得很,对外面你就说是我无锡老家的亲戚,家里遭了难来北平投靠姨母姨夫。我们给你在外面另租个宅子先住下,吃穿啥的给你送过去,平时你就少露面,尤其是不能让你弟弟如怀瞧见,他现在脑子一根筋,知道了肯定不会帮着打掩护。”

“这也是个法子。”陈彦达说:“那你们今晚先在家里住,明天一早我和你姨母就出门找院子去,离咱家肯定不远,婉萍,往后有什么事儿只管回来找爸爸。”

“好,好。”婉萍摸着眼泪点点头。

这边终于安排妥当了,夏青才分出精力注意到姜小友始终抱到怀里的泥坛子,问:“这是什么?”

“我爷爷的骨灰。”姜小友把坛子往胸前一抱,仰头对夏青说。

“啊!”夏青听到这个话一愣,姜培生的爹不是早死了吗?当年把姜家人从陕西接来的时候也没见着有这坛子骨灰呀!

“小友,对姥姥不用这么讲,”婉萍伸手摸了摸姜小友的头,然后从他怀里抱过泥坛子,对夏青和陈彦达说:“这一路上过来有好多道盘查,我们怕有些东西拿不过来就把它封在了泥坛里,上面铺了层炉灰。说的是培生爸爸的骨灰,这样他们总不能伸手到骨灰坛里摸吧。”

“里面是黄金?”夏青知道姜培生在天津的生意不干净,虽然不知道具体数目,但肯定是不会少。

婉萍拎着泥坛走到院子里狠狠砸下去,当坛子砸开,夏青看到油纸包展开后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照片,她原以为他们费了这么大劲儿从天津带来的会是金条呢,谁成想只是些照片。夏青问婉萍:“怎么不带些金银,这些照片能有什么用?”

“这些照片都是培生的,”婉萍摸着照片上的人脸,对夏青说:“天下的金银都是一个样,但天底下只有一个姜培生。他若是回不来了,我就只有这些照片了。”

“唉,”陈彦达见状长叹口气,摇了摇头。

“金条也是带了的。”婉萍见父亲一脸忧愁,解开棉衣摸出来了四根五两的金条说:“我不敢带太多,大部分都埋进在多伦道7号的花园里。以后要是有需要,我再回天津找。”

“足够了,现在这边直接拿着金子也不好用,你可别再回天津了,那边的人都认识你。”夏青说:“明天我就去找房子,你啊今晚吃点东西就早点睡下吧。”

锅里还有没吃完的元宵,夏青给婉萍、珍秀和小友一人盛了一碗,吃过饭后他们三人睡在了一个房里。

从天津到北平走了十天终于能安稳躺下睡觉,婉萍原以为这一觉会睡到大天亮,可半夜她忽然听到一阵痛苦的呻吟,接着是咯吱咯吱的声音。婉萍以为是老鼠咬了姜小友,紧张地爬起来后,仔细分辨发现这声音是从珍绣那张床上传来的。

婉萍连忙走到婆婆床前想叫醒珍绣,但蹲下身后,她听到婆婆用浓重的陕西方言咒骂“该死鬼!”“再敢来,俺弄死你!”“俺弄死你一次,就能弄死你两次!”

姜李氏珍绣的这些梦话着实把婉萍吓了一跳,在她印象里婆婆就是个有点蛮横但终究厚道老实的乡下人,从没想过她嘴里会说出这样骇人的话。

婉萍轻轻晃了两下珍绣的肩膀,见她不再咬牙切齿了,这才重新躺回床上。

夏青找的房子是大帽胡同13号,距离砖塔胡同63号只隔了一条马路。房子虽然老,但并不破,房主是卖驴肉火烧的夫妻俩,长得和善,人也蛮好说话。上午交了租金,下午就把空房打扫出来,当天晚上婉萍就带着珍绣和姜小友住了过去。

婉萍不适合抛头露面,所以嫌少会从院子里出来,多数时候连晚饭都是夏青送过去的。可能是之前那十来天的奔波把珍绣身上最后的精神气熬光了,她住进来大帽胡同后就病得几乎下不来床。婉萍身上带来的金条大部分都用来给珍秀买药和请大夫了,可始终也不见好转。拖拖拉拉到了3月,人更是迷糊,全天清醒的时候只有几个小时,时常还会说些令人害怕的话,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嚎叫“你不要过来”“俺不怕你”“俺弄死你”之类的。

3月6号这天是惊蛰,下午五点夏青送来了晚饭和药包。婉萍八点钟熬好药,半抱着珍绣喂下去,等她晕晕乎乎地睡着,出门把药渣倒在路口。小友到了九点就打瞌睡,婉萍铺好了床铺让他先睡下,自己坐在窗边继续看书。十点钟时外面忽然狂风大作,鬼哭狼嚎的风声听得婉萍心里一阵阵后怕。她刚想吹灭蜡烛去床上睡觉,一回头却见本该是躺着的珍绣一脸色蜡黄地坐起来,朝她招手,破风箱一样嘶哑的声音急声说:“媳妇过来……快过来……”

这种情况婉萍被浑身汗毛炸开,顾不得夹上书签,扔下书本就跑到了婆婆身边。珍绣瞪大眼珠子,费力地挪动臃肿肥胖的身体把婉萍挡在身后,手指着空荡荡的墙角,大声咒骂:“瓜皮赖怂,你死那么多年了还想害谁!你敢动俺孙子俺媳妇,俺弄死你!”

婉萍盯着空荡荡的墙角,浑身血都凝了。她一动也不敢动,看着姜李氏珍绣一通骂完身子软下去,才慌手忙脚地把人扶住,低声问:“婆婆,你到底在骂谁?”

“俺家那个死鬼,”姜李氏珍绣半合眼睛,拖着疲软的声音说:“大满他爹是个抽烟膏的……抽烟膏的人……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要被一口一口地抽干净……俺跟他闹过好几次,一开始嘴巴上还敷衍两句,后来说了就要挨打……跟他一起抽烟膏的女人把自家女娃卖给老鸨子……那女娃娃十四岁,哭得惨啊……他爹手头有钱不至于卖娃,但等两年没钱没地了,他也要卖娃娃……”

“那时候我有四个娃娃,老大十四岁,老小大满刚三岁,中间有两个女娃一个十一,一个九岁……他爹再这么把家里糟蹋下去,迟早会把她俩也卖给老鸨子……那是俺的娃娃!俺不能让他卖……”姜李氏珍绣喘着粗气,她费劲地仰起头看着婉萍说:“俺咋能叫他卖俺娃呢?所以那天……他从城里抽了烟膏回来……俺就在桥上等着他,原本是想要再劝,但俺刚一张嘴他就伸手打,疼啊……好疼啊……他打够了又摇晃地往前走,俺心一狠冲上去在他后背上狠狠推了一把……那死鬼从桥上摔下去,不过他的俩手抱住了桥上的石柱子……他要往上爬……他要爬上来呀!要是让他爬上来,那不得打死俺啊?”

姜李氏珍绣昏黄浑浊的两只眼睛往下滴着泪,婉萍用袖口帮着擦掉,轻声安慰说:“婆婆我懂你,虽然我没生过孩子,但我能懂你。这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珍绣像是听不见婉萍说的话,苍白的嘴唇抖动着,哆哆嗦嗦地继续讲自己的故事,她说:“那死鬼要往上爬,俺怕呀……俺好怕呀……所以俺用脚踩他的手指头,他疼得哇哇叫。俺怕村里的人听见声音找过来,就用手指头戳死鬼的眼睛……最后他疼得遭不住,手一松从桥上摔进了沟里……俺在桥上看着他一动不动了,又走到桥下确定人死透才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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