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之屿至今还记得那天,夏末的麦田传来轰鸣,拖拉机的声音从小径延到田间,连用来歇息的小板凳都震颤几分。
蒋之屿一个人坐在田埂处,埋头整理着这些天积累下的素材。他这些天倒是经常到田间歇坐,可是再壮观的景象看个几天后也新意全无,以至于到了写生的尾端蒋之屿都没创造出什么令自己满意的作品。
蒋之屿心烦地掏出橡皮,叹着气清理画纸上出错的虚线,叫不出名字的同学成群在不远外,或打趣或偷闲,似乎和蒋之屿的悲欢并不相通。蒋之屿无法听到他们聊天的内容,也不能窥见众人的神情,一切都被掩盖在长势喜人的高大稻田里。
实在画不出其他,蒋之屿决定早些停笔。
“喂,你去过后山吗?”蒋之屿刚想收凳,身后传来声响。
好像是对自己说话。
“……没有。”
蒋之屿折过身摇头,目光望向眼前皮肤黢黑的男孩,对方的眉眼很熟悉,蒋之屿认出是经常跟在乔述珩身边的李湫。
两个人没说过几句话,蒋之屿有些诧异。
不过既然李湫在,想必乔述珩也在不远处。
蒋之屿寻找着乔述珩的踪迹,自乔述珩送笔记后两人算是破了冰,不说关系有多好,但多少恢复到以前能搭话的模式了。
只是乔述珩无端观望蒋之屿画作的时间变长了,也鲜少再像去年般主动开口教学蒋之屿一些绘画技巧。
蒋之屿不明缘由。隔着黄绿色的稻海,他乔述珩彼此对视又收回目光。
李湫适时再度开口。
他的反应格外扭捏,一只手往后背,张了张嘴,没发声,又无故地舔了舔并不算干燥的嘴唇。
“后山有非常不错的景色,你、你可以去看看。”尾音刚落,李湫便转过眼球,大开步伐离去。
似乎是怕蒋之屿不相信,李湫走到半途又扭过头:“一定要去啊!”
“这还是乔哥告诉我们的。”似乎是觉得乔述珩的行为在整个画室都算权威,李湫再次道。
蒋之屿望着李湫再度转身,涌入朋友的人海。
李湫的声音回荡在田埂,如同山谷回声般响彻在蒋之屿的心间,蒋之屿俯下腰收拾着画具,内心却不如面上的表情般平和。
这算什么。
蒋之屿捂住自己的心脏,这算他平生第一次受到邀请吗。蒋之屿感受到心跳伴随着脉搏舒张,胸腔内传出“咚咚”的阵响,鬼使神差地,在不知名的情绪流淌过全身心的脉络前,蒋之屿起身,背上画包,朝向山林中走去。
残阳似血,红透大半余霞。
蒋之屿在太阳燃尽后迷了路。
山里的天气昼夜温差大,蒋之屿只着一件简单白衬,一边小跳走路一边摩挲着手,无意间摔入陡坡下的坑洞。好在蒋之屿反应及时,没有伤着上半身,只膝盖处磨破了些伤口渗出血液来。
蒋之屿观察着四周,坑洞不算深,估摸着是曾经被猎人废弃下来用以捕捉猎物的陷阱,要是在白天,蒋之屿的视力好,或许还能马上找到些可采踏的石块攀爬上去。可惜现在是夜晚,四下亦无人。
加之深山中本就高树遍布,不见光亮,蒋之屿又不幸摔伤了膝盖,至少在这个深夜,蒋之屿想,他或许要在荒郊野里中度过了。
蒋之屿在绝望中尝试呼喊了几句,果不其然无人应答,他只好在坑洞底下不断踮脚活动着自己的腿脚,勉强保持思维的清醒。
目之所及是一片漆黑,身之所感是满怀冰凉。比无尽的黑暗更可怕的是未知,纵使是习惯了孤身的蒋之屿,在面对各种不知名的虫类爬上他的身躯,在皮肤留下看不清的崎岖细坑后,无力也逐渐缠绕上身。
不会是要死了吧。有一瞬间蒋之屿险些抑制不住掏出铅笔的冲动,他想,在死前至少要留下份遗书吧,哪怕是为了宽慰一直在乎并照顾自己的翟瑛。
真奇怪,比起说是心跳加速、无法呼吸的恐惧,蒋之屿的第一直觉居然是遗憾,远一点来说他有些想看看,看看翟瑛一直在自己耳边念叨的美术最高殿堂到底是怎么样,再近点,翟瑛说好写生回去后要教他人物透视的更多技巧,他可能学不着也用不上了。
蒋之屿这样想着,体内的激素先一步作用,他感觉到眼部像是加码了压力一般,酸胀感慢慢涌上来,伴随着眼睑处落下的微涩□□,蒋之屿小心地将画包放置在地上,颤巍地从混乱的书包里翻找可供写字的笔纸。
蒋之屿吸着鼻水,艰难地瞪着眼睛在光线稀薄的坑洞底鞋子,四周静悄悄的,无须扬起头,周边的风自会从衣襟灌入,榨干人的暖气后又悄悄溜走。
蒋之屿感觉眼皮越发沉重。
他想要休息一会儿。
“蒋之屿,蒋之屿!”要同周公相会的瞬间,蒋之屿在恍惚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有人在呼唤他。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
“我在这!”蒋之屿扯着干哑的嗓子,回应道。
接着他便看到了乔述珩,在一片漆黑中,他望见了那双深邃而透亮的眼眸。
乔述珩没有说话。
蒋之屿被乔述珩背了上去。
乔述珩的手臂在营救蒋之屿时划了很大的口子,伤口混杂着各种尘土与不知从哪来的玻璃渣,蒋之屿瞧见乔述珩的手臂流下管管黑色的液体,那□□混着腥味,同苔藓潮味融在一块,浸入夜色。
远处走来忽明忽暗的火色,两人向光亮的地方前行。
蒋之屿的前胸贴住乔述珩的后背,山路崎岖且多杂石,乔述珩走得艰难小心,蒋之屿也贴得紧实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