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星夜的眼泪被徐启芳擦干净了,木然地点了点头,说:“谢谢医生。”
医生露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笑容,甚至还拍了拍连星夜的肩膀:“就知道你肯定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回去后好好吃药,不要再做让家里人伤心和担心的事情,知道吗?”
连星夜木讷地盯着医生虚情假意的笑,眼里的光缓缓消散了,心中那一抹埋藏在深处的微弱希望终于“咔嚓”破碎了。
他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他再也不会麻烦任何人了,再也不会嚷嚷着自己有病了。
他没病,他正常得很,没听到连医生都说他没什么大问题吗?
他就是想太多,心思重,吃了安眠药,睡两觉就好了,哪里用得着要死要活,他就是压力太大了,发泄不出来,才会做这些傻事,跑跑步就好了,只要他不犯懒,没什么解决不了的。
他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学会放下,学会接纳一切,学会善良,学会开朗,学会跟人好好交流,好好听爸爸妈妈的话……
从今往后,他会好好做一个正常人的。
正常
一进一出短短十分钟,连星夜却像丢了魂儿似的,整个人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见他们出来,姑姑和大伯紧张地把两人围起来,问东问西。徐启芳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好像终于了却了心中的一桩大事,把医生的话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
“哎呀,能有什么事儿?我们想多了!回去该吃吃该睡睡,自己就想通了!现在的高中生都这样,矫情!一来医院就好了。小孩子嘛,还是怕医生的,让医生吓唬吓唬就啥病也没有了!”
大伯马上说:“我早就说了嘛,他就是自己钻牛角尖,想开了就好了。”
徐启芳激动得嘴都合不上:“是说啊,在家里闹得要死要活,可把我们给吓坏了,早知道就应该早点来检查,早点听听医生的劝。”
姑姑也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爸妈他们都担心死了,这下过年回去也轻松些了。”
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或许吧,毕竟医生都发话了,说连星夜很正常,说他和学校的任何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没有什么不同,说他好得很啊。
连星夜好像给自己洗脑了似的,一遍遍地在心里复述医生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我很好,我没事,我很正常,我很健康,只要听医生的话,乖乖吃药,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只要吃了药就能好好睡觉了,只要吃了药,他又能好好上学了。
于是,连星夜就像一个饿了几百年的人第一次闻到肉香味一样,满脑子都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
连星夜几乎是推着徐启芳,迫不及待地跑去楼下拿到药,马上就用医院的饮用水吃掉了,仿佛他现在吃了,下一秒就能睡着似的。
家里人看到他这么积极,深感欣慰,又带着他去办理了退院手续。
最后,连星夜腿部的水肿只得到了一个久坐后血液不循环、经脉不通畅、以及营养不均衡的结论,医生给他开了一些中药,让他回去多吃补肝肾的蔬菜水果,多吃坚果。
出院后,徐启芳立刻去买了一个罐子,当天晚上就在酒店给连星夜熬了中药。
这是连星夜第一次喝中药,非常难喝,嘴里又甘又苦,又甜又咸,还带着一股子像是下水道烂了的臭鱼的腥味,光是闻着就令人作呕。
他一点都不想喝这种东西,而且他觉得自己的腿根本没有什么事,根本不需要喝。
他至今无法理解医生这样大费周章的用意,就好像只要去了医院,不管有没有什么事,都必须给你做点检查开点药,否则就让你白来了一趟似的。
徐启芳也是这么说的,买都买了,不喝岂不是浪费,便哄着连星夜喝了。她买罐子的时候还特意买了蜜饯,等连星夜喝完,就在他的嘴里塞了好几颗,压压苦味。
睡前,徐启芳又给连星夜按了脚,看着他吃了西药,然后拿了几瓶新买的维生素出来,开了盖后倒进干净的纸杯里,用小塑料袋封好,再把那些西药依次倒进维生素瓶子里,用笔在角落里悄悄写上不引人注意的标记,一天几片,早晚几次,多久开始减量……然后拿着瓶子一一给连星夜辨认清楚。
连星夜沉默地记下了,他没有问“为什么不直接用原瓶装”,还能为什么?在学校里大咧咧地食用精神类药物多丢脸啊,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误以为他是精神病怎么办?学校要是不允许他再上学了怎么办?
今天是连星夜第一次吃药,他怀揣着紧张又期待的心情闭上眼睛,但其实并没有期望一下子就能见效。他以为自己又会彻夜难眠,实际上却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他晕乎乎地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到达了天堂。
他究竟有多久没有一口气睡这么久了?究竟有多久没有在半夜反复苏醒哭泣发疯了?
他再也不用为睁开眼睛仍是漫无边际的黑而心惊胆战,再也不用忍受失眠的痛苦,他只需要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醒来便是晴朗的白天。
连星夜躺在床上突然喜极而泣了,他的嘴角似哭似笑,想要翘起,又因许久不曾笑过而难看地僵硬在脸皮上,只能像震颤的蝶翼一样微微颤抖着。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一个正常人了!
徐启芳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好声好气地问他怎么了。
连星夜抓着徐启芳的手臂,激动得近乎手舞足蹈:“妈妈,我睡着了,我真的睡着了,我好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了,以前我一直失眠,一直睡不着,那我昨天居然睡着了!吃药真的有用,我早就应该吃药的,我早就应该来看医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