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就有不敬皇权逆骨,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读书要为了孝君,习武要为了守国?”
当初林海还以为他是因养父元拙之事心绪激烈,一时里妄言便脱口而出,年少轻狂时日谁都曾经历过,而他观斐玉志向,也不是要走科举的路子,因而虽然担忧,却也并不多想。
——当朝不以秦律为依,既不入官场,何以以“妄言”定罪?
可如今细细想来,林海却惊出一声冷汗。
便是在林海这般坐立不安里,船队很快到了姑苏。
姑苏是林家祖籍所在,林家人支凋零,除林海这一支早早迁到了京城外,其有几房堂族便一直留在姑苏一代。
因此船队到姑苏,斐玉便问林海,是否要带着黛玉回林家宗族祭祀撒礼。
这本因是斐玉作为晚辈应尽体贴,他知道林海自夫人病逝,为其扶柩回籍后就因公务缠身而再也没回到姑苏,故而有此一问。
林海却要斐玉与他一同回去,正可入祖祠而正身份。
斐玉听了便笑道:“先生,您可知当初那癞头和尚把我抱走,说了句什么话?他说我是‘异端’。”
他瞧着林海那张徒然垮下的脸,继续道:“先生为何到今天仍心存念想呢?要我说来,林老太太或许没有错,我确实不是林家的孩子,只是神游九天里无端便进这句肉身孤魂野鬼罢了。”
“您若不将我当做普通晚辈看待,只怕心中是好受不了,先前您将黛玉托付给我,是担心她在京中孤苦无依,可如今她也回到先生身边了,您当真舍得再把这孩子随随便便交给别人?”
“须知亲外祖母都有自己思量,何况是我这个外人呢?”
一番话说得林海掩面而去。
斐玉注视着他步伐不稳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以他的猜测,林海之妻贾氏死大有蹊跷,无论是上位者为了林海经那把盐政椅子,还是他妻族为了林家引人觊觎的丰厚家资,真追究起来,既伤情面又损寿数。
而林海此人聪颖重情,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的病倒,未必不是察觉到了真相后心存了死志。
只是这人对自己亲女也过于潦草塞责,一时要托付给贾母,一时要托付给斐玉,却不想若黛玉先失母而后丧父,此生会如何凄凉悲惨?
如今林海肩不扛其责,若自己再答应他照看黛玉一生,只怕他刚起来的那口生气很快又散了。
何况……他也并不想认什么祖归什么宗。
一时间,贾瑚那恣意狂狷脸又出现在斐玉眼前。
“你当真是这一世界里人?”
“好巧,我也不是。”
“莫怪我瞧上你,这世上只有你我是异端,最孤独——”
“呵……”想到此处,斐玉不自觉的溢出一声轻笑。
贾瑚说的很对,他对这世界来说,是异端,这世界对他来说,何尝不也是拘束?
只是,看最后他是打破这拘束,还是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林海与黛玉父女两人带着一众奴仆回了林家,斐玉仍领着胡二秉,亦书亦剑三人自登寒山。
正如去时轻车行简,回时也并没有惊动岱殊众人,只独独到老师穆寻处扣门,反而把他老人家吓了一跳,责备斐玉为何没有及时遣人送信回来说明行程。
“老师,我下山是为了私事,如今耽搁这么久才回来已是不妥,何必弄的兴师动众的呢?”
斐玉握着穆寻枯木般手,关切问道:“学生一去便是这么久,您的身子可还好,腿疾可又犯了?”
穆寻迭声道:“都好,都好,有穆勉照顾着,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完又急着问起这些日子以来斐玉经历事情。
师徒二人虽有信件往来,可顾忌着安全,有些事情不好直言,因而穆寻倒是看得云里雾里的,此时爱徒归来,哪有不问的。
斐玉便细细的与他说了,只隐去与贾瑚私下往来的事情。
听完后,穆寻不由长叹出声,摇头道:“不想还有这样的事。”说罢他沉思半响,才道:“我那老友身份特殊,想必皇帝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斐玉早知老师最先要谈老僧元拙一事,此时却也笑道:“我观师父的言行,只怕不仅是皇帝怯他,便是太上皇,也要敬着。”
穆寻却道:“他那性子,哪里忍的皇室的规矩!”
“老师莫忘了,师父已剃度出家,自然不受宗室拘束,何况他还顶着一个‘佛子’大帽子。”
斐玉笑着安慰道,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我看,师父他不久之后便要回到天旻塔寺,以彰佛法,他身边那千数僧人,也要一并待去。”
穆寻面露吃惊之色,他与斐玉对视许久,见斐玉坚定颔首,不由泄气道:“他要干什么?他能干什么?天下百姓虽求佛久已,可是他教化地来的?与皇帝交易,不过以身饲虎罢了。”
“焉知他不是养虎为患?”斐玉淡淡道:“佛子普渡众生,是应有之义,皇帝顺水推舟,得此天大祥瑞,太上皇连番受伏,蜗居宁寿,再过不久,这场二龙相争大戏亦要落下帷幕,一旦鹬蚌不争,渔翁则无以获利,趁着水浑摸鱼,才能为之后积蓄实力。”
“也罢。”穆寻叹道,“为师不曾赞成你的想法,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是顺应天理,可你却执意逆天而行,妄图实现春秋之时诸子百家盛况,难,实在是太难了!”
“老师,这天下学问本就应该如此,求学者不论高低贵贱皆可所学,施教者不论孔孟法道皆能所授,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