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义右手攥了攥拳头,手心便渗出一片湿腻。他突然意识到,这次的任务似乎远要比他料想的艰难。他之前认为,与他这位屡被圣上称赞的政坛新秀相比,余爷不过是一个精明贪婪的市侩小人,只需一点利益便肆意可诱惑驱使。即便赵匡胤早提醒他这是江湖中的一只老狐狸,万事若不能料敌于先,则易被他所挟制。匡义以为不过是大哥担忧过了,而就方才所见,但是这份谨慎,便是自己所不及的。今日这场茶局,更像是一个新猎手不知深浅地要给老狐狸下套。还未开场,心里便起了怯意。
不过再是胆怯,如今也箭在弦上,整冠出迎,寒暄入座,两人都是一般不动声色,摒避了随从,狮子楼里这件高规格的厢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匡义使惯了银子,点的都是狮子楼最拿得出手且昂贵的菜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又自己拎起酒壶,为余爷斟上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水伴着浓郁的香气,未曾入口,便知是上等佳酿。
余爷也见惯了场面,便在心里微微掂量了一下,放下酒杯,堆出一脸圆滑的笑容,拱手道:“余某早年的生意,便以卖酒为主,年少的时候,也好这杯中之物,可惜自己贪杯,烧坏了舌头。如今这酒美酒劣的,是分辨不出了。”软绵绵的钉子让匡义面色稍变,话锋却又一转,“不过,素来吃茶论道,喝酒嘛,自然是有生意谈。这个道理,余某还是明白的。赵大人如今佳肴美酒相待,看来是有生意要照顾小人了。”
匡义还在琢磨着如何开口,见余爷倒是贴心且爽快,虽是不甘被领着话头,却也不愿错过这机会,稍稍思忖,便按着事先的打算,作出一副为难的姿态,道:“余爷这话便是要愧煞人了。上次北区迁居一事,多亏了余爷相助,一直未能致谢,如今趁着开春人闲,邀您聚聚,一是向您表个谢意,二来嘛……也是向您道个歉。”
余爷何等精明,听了这话,倒也不急不恼,悠悠地抿了口酒,慢慢道:“即是生意,便双方互得利惠之事,致谢就不必了。这道歉的意思,小人可就听不明白了?莫不是大人打算赖掉当初应允之事吗?”
匡义这些日子,也不是白在工部混的,官腔已学了十足十。当下便摇摇手,急道:“没有、没有,赵某岂是这等言而无信之人……”停了停,面露为难之色,哀叹一声道,“只不过……这花鸟使的缺,被他人盯上了,托人走了范质范大人的路子。前日,范大人特意叮嘱了我两句,说这职缺得先预着。如今工程方才过半,这宫女采办的差事少说也得到入秋之后才会拿出来议,范大人现今就打了招呼,岂不是心中已有人选了。论职位,他是当朝宰相,又是宫院扩建的总纲当,我不过是个副使。即便相争,也挽不过他的力气大。哎,就是怕日后有负余爷所托,特先来致歉。”
余爷静静地听完匡义的讲述,脸上常挂的笑意敛得一丝不剩,默不作声地盯着匡义看了半晌。匡义藏在靴子里的脚趾紧张得全都蜷了起来,他迅速将方才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还算严密。范质当朝数十载,为人虽然圆滑,持身却正,却绝不可能与陇西长孙相通,将变故的事由安在他身上,无论是余爷还是长孙思恭都不可能去找他核对。
余爷眼珠溜溜的转了一圈,悠悠道:“那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呢?”
匡义忙接道:“幸亏知道的早,尚有力做些补偿。如今后宫里是长孙皇贵妃当家,长孙娘娘身份娇贵,对宫院居所要求甚高。这既然是新宫修建,总不能比旧宫还寒碜吧。我便禀了范质,这新宫内殿里,一溜铺地的都用上水乌金砖,便是如今景福宫用的那种。这水乌金砖可不属常规建料,工部办不了。采办的事宜,与花鸟使一般,照例都是由内藏府点一名都监任职。我想便以此职弥补花鸟使之缺,不知余爷的意思?”
余爷依旧的沉默,脸上的怒气倒是退散了不少,却又聚起了些许疑云。
匡义心里开始猛打鼓,他急于套出余爷究竟想把花鸟使的职缺给谁,以此去查长孙氏的同党,但他又必须保证余爷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若是有了怀疑,随便给他个名字,查错了线,反而误事。想到此,他又解释道:“这差事虽比不得花鸟使清闲,但其中收利却是只多不少的。赵某有心践诺,也望余爷好有交代。”
余爷轻轻一笑,手中的木著敲在酒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个我自是清楚,不过事情有变,总得容我回去,禀告商议之后,再与你详谈吧。”
匡义脸色也微微放松,接口道:“那是当然。若是长孙都督不满意如此安排,我便另外再想法子。”
余爷笑得阴森鬼气,道:“谁说是要安排都督的人?”
匡义一脸迷惑,猛拍了一下脑袋,道:“余爷说过的,我都忘了。不管是谁,我都设法安排,绝不敢再有变故。”
余爷哈哈一笑,气氛轻松了不少,他凑近了,低声问道:“倒是范大人,做事向来公允,不党不群,这次究竟是为谁谋职,竟开了金口?”
见他疑问,匡义才放松的心又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嘴上却故作轻松道:“还没到敲定人选的那一日,哪会明说呢。不过,君子即便不党不群,总还有一大堆的亲眷人情,媳妇岳丈的话不得不听吧?”
余爷闻言,面上微微抽搐,笑意却无丝毫变动,“大人的意思是范大人在为他岳父岐国公的人谋职?”
岐国公乃是唐末名将,在长孙思恭前镇守陇西,后来拥兵自重,被先帝与长孙思恭联手驱至雷州。卸甲后,先帝怜其年长,便许他在京城居住。虽然有个女婿在朝为相,自己却淡了心志,对继任的长孙家族更是视作仇敌。匡义有心往他身上引,却也不便说得绝对,只含糊道:“范大人没说,但我左右猜测,也许便是吧。”
余爷笑笑,道:“倒也是,能让君子开口的,不就只有枕边之人嘛?”
事情既然已经谈完,接下的酒便喝得顺畅多了。匡义最是少年心志,又常年与国子监的贵族子弟们厮混,对京中奢华风流之事自是熟捻,与善查人心的余爷一番相谈,竟也投机得很。换酒推盏间,不觉便夜深客稀了,算算时辰,城中宵禁的锣声即将响起,两人才相扶着下楼。余爷倒是未喝多少酒,依旧身姿轻巧地踏上马车,转身拜辞,青色毡布的帘子像是一道庇护,豁然放下。
匡义心头一松,只觉得背上的衣服被汗浸湿,风一吹,竟有些寒凉。无论怎样,总算不用再面对这个老狐狸了。匡义暗想到,便摆出惬意的笑容,准备目送马车绝尘而去。突然,那道帘子猛地被掀开,余爷伸出脑袋,露出一道狡黠的笑容,猝不及防地问道:“差点忘了,此事令兄知道吗?”
这当然不是他临时起意才问的,事实上,这几乎是余爷最关心的问题,才会选在匡义最放松的时候发问。两道阅人无数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匡义的脸,连一丝挣扎犹豫的表情都不会放过。
不过,匡义对此倒是早有准备,他竭力保持着那副自然惬意的模样,平静地说道:“范大人与我说的当夜便告诉了大哥,想找他拿个主意。不过,我大哥那人,余爷也是知道了,对我向来严厉,只喝了一句,让我自己想法子,不要扰他。我想也是,最近家嫂身体不好,大哥心烦,便自己寻思了这么个法子,若是余爷那边首肯,我再去回大哥。倘若不成,也少挨顿骂。”
他说的在情在理,余爷一时间也挑不什么破绽,却也没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只好假意笑了笑,拱手说了句:“令兄对大人爱之深,方才责之切呀。”便驱车离去。
直到余爷的马车消失在薄薄华灯中,被夜色淹得不见了踪影,匡义方才将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两层绸棉的底衣已然湿透,腻腻地沾在身上,在早春的寒意下,逼得人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第15章信报
余爷离开后,一连数日都没有消息。眼瞅着长孙思恭已过了许昌,不到十日便要到开封,张光翰那边依旧一无所获,连柴荣都有些沉不住气,将他叫去内殿询问了一次。君臣们心中清楚:若是一直未能查清长孙党,一旦长孙思恭到了京城,这做诱饵的公爵封赏便不得不给了,功名一旦做实,再要拉下来,就不容易了。
又捱了两日,这天一大早,余爷命人送了一封书简到赵府,匡义还未起床,家丁却也知道轻重,把书简直接送到了床前。匡义迷朦着双眼,慌不迭地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条两尺宽的素笺,上面写了一个名字——“杨溥”。内藏府的都监一共十二名,家世来历匡义早就查了清楚,如今得了确信,欢喜地几乎要舞之蹈之,连袜子也来不及穿,蹬了双鞋便赶往前屋,告知了赵匡胤,两人又一起赶到桑家瓦子。
“杨溥是云州节度使刘铭川的人,他的妻子是当朝司马张宏远的义女。这些年,张宏远在朝中颇占风头,原来背后真正的主子是长孙思恭。云州与陇西毗邻相居,若是京中再有张宏远相持,确是一脉轻易动弹不得的关系。况且陇西与云州向来各自为政,如今若不是匡义从别处得了线索,任凭是谁也不能将他们想到一起。”张光翰喜不自胜,数月的煎熬,今日终于有了个结果。
匡义一脸假意的谦逊也压不住内心的得意之色,连连摆手道:“若不是大哥提点,我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欠着一个长孙党的人情。这么一来,我不仅还了人情,还查出了真正的长孙党,倒真是可喜的很。”
“也是匡义你机敏,连余爷那样的老狐狸都被你套出了话来。”张光翰心情大好,自然不吝啬对匡义的称赞之词。何况那日匡义与余爷的对话,早就告知了大伙,众人也确实觉得他表现得出乎意料。“我今日便拟折子,午后亲自送进宫去,让陛下也有准备。一下要参倒两个节度使,这下笔便觉得尤为艰难了呀。”
“谁不知道你当初便是枢密院文采第一的‘一支笔’,这下升作御史,出手便一笔划倒两使,传至日后,也是佳话一段了。”石守信打趣道。
“石兄这是哪里的话,我这弹劾的折子不过是明面上的较量。无论陇西也罢,云州也罢,如今都是拥兵自重的一方将帅,如何能将他们真正地擒住,又不至于引发兵变,我手中的这杆笔怕是抵不了什么用处,关键时候还得靠石大哥的禁军出手。”张光翰笑道。
“这还用说?”石守信爽朗的声音里透着十分喜悦,“只要圣召一发,我亲自点上几百人马,把长孙老小儿摁在开封城外头。”
“胡闹。光翰逗你玩,你便连自身的职责都忘记了。素来禁军只负责京畿安全,哪有出城拿人的道理。”赵彦徽吹着胡子说道,“即便是长孙思恭这般棘手的军政要员,御史台拿不了人,也断无你禁军的事。”
石守信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陪笑道:“我这也是顺着光翰的话往下说,一时没想这么多。依您之见,这拿人的差事会落在谁身上呢?”
赵彦徽笑意深深地说:“依我之见,玄郎的黑衣军这个春天得忙碌了。”
众人恍然大悟。略略一想,便觉得甚是有理,既然马上要与南唐开战,御前已经钦点了赵匡胤,借着拿人的机会,顺势接纳了陇西军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更何况,黑衣军一向由赵匡胤亲领,编制不在兵部,行踪不定,调动起来不仅方便,更不容易打草惊蛇,确实是最佳选择。大家想到拿人定罪的功赏,想到接收陇西军后的种种好处,不由得各个面露喜色。
倒是赵匡胤静静地坐在一旁,手中捏着那张书简,一言不发,世间的愁云仿佛都聚在了他的眉间,将平日那股逼人的英气都湮没不见,与满屋子欢喜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当然率兵拿人是多么讨喜的一件事,也知道接受陇西军对他有多重要,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前更急于证实的问题是,长孙思恭的幕后搭档当真是云州刘铭川吗?
旁人见赵匡胤这般模样,也不敢再闹,倒是赵彦徽自持年长,开口问道:“玄郎可是觉得此事仍有不妥?”
赵匡胤扫视了一圈,轻轻地摇了摇头,缓缓道:“也不是。不过我在想,陛下与长孙思恭都在赌,赌对方能否将这个人找出来,而这杨溥与云州也罢,与张宏远也罢,关系几乎一查便知,余爷交出这么一个人来,其心思倒不得不疑。”他转眼见自己的话迅速驱散了满屋子的喜悦,便安抚了一句,“如今形势对于双方来说,便是都到了生死存亡。多虑一步,总归是有利无弊的。”
他人还未开口,倒是匡义先耐不住,道:“大哥你觉得查出杨溥与云州的关系很简单,那是因为知道了杨溥这个人。内藏府有可能被擢升为花鸟使的都监一共12名,每个的底细来历都查了个遍,其中艰辛我也不愿说来邀功。若没有余爷告知,我们永远也确定不了这些人当中谁是长孙党。如今长孙思恭已成瓮中之鳖,大哥你为何在此关头却犹豫不决了。”
赵匡胤目光悠悠地落在匡义的脸上,他年纪还很轻,像极了自己的那一对眼睛里,还残留着代表着稚气的淡青色,如今却被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布满。数月的官场熬历,让他以数倍于常人的速度成长着,御前的赞誉更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信心倍增,然而他始终还是太年轻了。赵匡胤低下了头,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作为长兄,他早已习惯将幼弟护于双翅之下,即便有心历练他,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他淡淡道:“看来确实是我过虑了,既然已经妥善周全了,那就扰烦光翰拟奏吧。写的翔实些,务必要在长孙思恭到京前参倒云州。”话音说完,眼风却轻轻地飘向众人。
张光翰当下明了,略微迟疑,便道:“参奏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只是字句要再斟酌一下。我午后先入宫,探探陛下的意思,咱们明日再在此聚一下。”
如此说定,几人便也不再耽搁,分头从后院的小门出去。匡义虽然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赵匡胤后面,不过,仔细看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也不难发现,他挺拔的胸膛向上昂得更高了。
才过不到一个时辰,方才在桑家瓦子聚会的人又重新聚了回来,只不过这次没了匡义。一起经历过风浪的兄弟,默契自会胜过亲生弟兄。倒是光翰心中仍有不忍,提了一句:“日后匡义若是知道我们这么瞒着他,怕是要心生不满的。”
赵匡胤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匡义阅历尚浅,遇事总是虚浮,又对脸面过分看重了。而今事态紧急,好在他心性单纯,日后好好解释一番,也不至于留下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