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义也是见事情紧急,怕耽搁误事,才会如此激愤。”张光翰随口接了一句,又道:“如此说来,大哥是怀疑余爷的信息是假的。”
赵匡胤点点头,沉声道:“莫说是余爷这般狡诈之人给的消息,即便是任何一个消息,便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
“可是余爷为什么要给个假的信息呢?难道他不想要这个差事了?或者是他怀疑匡义了?”张光翰喃喃道,“就算他再奸滑,也不能未卜先知吧。但就匡义转述的两人对话看来,确实是合情合理,并没有什么破绽,怎么就骗不过他呢?”
“嗯。”赵匡胤点点头表示赞同,那张书简被他捏在手中数个时辰了,竟还没松开,“就是因为合情合理、并无破绽,所以匡义不能接受对此消息的任何质疑。”
张光翰与赵彦徽相视一眼,并未接话。倒是石守信嚷道:“我也不能接受啊,白忙活啊,费了大半天的劲,搞来一点用也没假信息,搁谁身上也受不了。”
赵匡胤眼含浅笑,淡淡地说:“也不尽然。当初我让匡义去套余爷的话,本也没抱多少希望,一来是余爷生性狡诈,二来此间变数甚多。只比如一个,匡义这套说辞的预先假设是余爷想要提拔的人已经在内藏府任都监了。”
“这个极有可能。历来花鸟使都是由内藏府都监担任,若不是为都监谋职,余爷又何必费心?”张光翰道。
“不错,但并不必然。余爷想的是今年秋后再谋此职。如今方才入春,若是他们的人还未曾安排到位呢?或许我们根本就是在许他一个接不住的职位。”赵匡胤负手而立在窗前,柔软轻盈的发丝逸了几缕出来,在春风的吹拂下微微摆动,正如在场其它几人被惊住的神思。
内藏府都监几乎是朝堂中最奇葩的职位。他们负责内廷外朝的采买重责,油水极大,但职位却不高,由于没什么政绩可言,也没有提拔上升的可能。坐上了这个位置,仕途是到头,钱途却是无量。所以,多年来这十二个都监几乎没有更换过,是最稳定的一批人。这或许也是大家先入为主的认为长孙氏的同党必在其间的原因吧。
“若是接不住,他为什么不说呢?他大可以推辞掉,毕竟是有违事先约定的。”张光翰问道。
“没错。为什么他没有顺理成章地推辞呢?”赵匡胤笑意澹澹,眸中却是无限的寒冷,“要么就是他察觉了什么?要么就是我多虑了。”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的表情明显出卖了他们是多么希望是后者,但谁也没敢开口,因为他们这位大哥的表情上摆明写着“不可能是我多虑”几个大字。
“……该不会是被他察觉了吧?匡义一番说辞并没有什么破绽。”还是年纪大的赵彦徽斗着胆子问道。
赵匡胤似乎也真是想给长辈几分面子,便不再提这事,笑道:“即便真的得知了同党的姓名,总归还是需要些时日去核查证实的。”
“不错。”张光翰脸微微红了,“若真是互为倚角的关系,即便明面上没通信往来,在大的政见利益方向上总是一致的,这个只要翻查历年的奏疏,仔细核对便逃不掉。只是如今事态紧迫,想占着先机,这翻查旧年档案又甚是耗时,所以才就最近的几封奏疏查阅了一番,若说两人为谋同利,也确无不信之理。”
“时间若是太短,倒不能说明什么,也可能正是巧合。”赵匡胤淡淡地说。
“是、是。”张光翰一头冷汗流下来,浇灭了脸颊上羞愧的炙热,“我回头便去翻查长孙思恭与刘铭川、张宏远近十年的奏疏,即便挑灯夜作,这硬功夫也不能省却。”他反省认错的速度也堪为一指。
“不用这么麻烦。”赵匡胤笑意温和地说,“查一个人就行了。”
“哦?”张光翰有些不解。
“岐国公李茂贞。”
第16章闲话
与前朝紧张的局势相比,后宫的形势便要算得剑拔弩张了。解忧省亲回来,之前的那般惬意自在已经一扫而空,从景福宫上上下下都在为皇贵妃即将受封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随着长孙都督的车马离京师越来越进,这场大封赏的筹备工作也渐入尾声。可越是到了这个时候,越是发现事先筹备的疏漏颇多:先是受赏当日要戴的那顶十六翅鎏金凤凰于飞冠,在心细如发的秋燕检查之下,居然发现镶嵌在冠后的九粒红珊瑚中,竟有三粒是用颜色相近的玳瑁珠替代;接着又发现那条长长的深紫色的霞披,居然不是用的整匹布,而是两块绸缎相驳而成。然后又是画院中准备由皇贵妃焚祭上天的画卷被老鼠咬了一个小洞,御膳房备下的贡猪饿瘦了几斤……林林总总的,都集中在几日发现。
其实,这几个差漏虽然都在不起眼之处,尚冠处与尚衣处也做了解释,但在长孙妃看来,能出这样的工作疏漏,可见对她受封一事的心不在焉。偏偏这两处的尚职又是自己新晋提拔之人,位置还没做热,就打了主子的脸。再想想皇后管肃后宫多年,也从未出过这等事。孕中多思,再加上恼怒不堪,竟有几日便恹恹地躺在床上只唤胸闷。
这下大家可都慌了神,受封大典眼瞅就在跟前了,主角偏偏在此时倒下,御药房索性在景福宫排上了班次,一日四班,由一名御医守着,断不可再出现类似“胎气紊乱”的事情。柴荣看起来也颇为在意长孙妃的身体,来了几次,半是宠溺半是勒令地说道:“让你好生休养着,偏偏就是闲不住。整肃宫务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何必要拖着身子去熬。”
话轻语重,圣上既然开了口,六尚们便再也不敢拿着烦人的事务叨扰景福宫了。顷刻闲下来的长孙妃便只好找来几个嗓音清丽的歌童,隔着青青茎条编制的帷帐,悠悠地唱着动人心脾的歌谣: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还是姐姐有兴致,这歌声悠绵,隔着青帘传来,更显得清丽不俗。如今已经成为宫中众人效仿的雅事,不过旁的宫里都是东施效颦之流,哪里比得上姐姐这里半分。”琼妃是云州节度使的女儿,长得虽然削瘦,但为人却素来圆滑。一面说着,纤白的手一面从桌上取了鲜采下来的桑椹果子,慢悠悠地浅尝了一口,“连这桑椹儿也特别的清甜。”
“不过就是你嘴甜,谁不知道陛下嫌弃本宫协理六宫之务不甚妥善,便削了权职。你看如今这景福宫,除了你有心,还有谁愿意登门了。”长孙妃话说的悠悠淡淡,眼角却挑着一丝笑意,让人分不出是真生了怨望,还是玩笑胡言。
琼妃赶着接话,“陛下那是心疼姐姐,怀着身孕,还要担着六宫的职责,马上魏国公进京,里里外外的庆贺,又是一摊子事,哪里顾得过来。也是姐姐这般能干,顶着怀孕的不适还操劳这么许多,若换作我,恨不得每天躺在床上直到生产呢。”
提到身孕,长孙妃的心情便好了几分,她轻轻地拍了拍依旧平坦的腹部,笑意旋然:“在床上躺了数日,之前的恶心胸闷倒好了许多,这几日也有了些胃口,就是晚上睡的还不踏实。”
“姐姐是挂心着册封庆典的事,方才多思难眠的。”
“哎。”长孙妃轻轻地拉起琼妃的手,像是有肺腑之言要谈起般,音调也低了几分,“你我都是守土之臣出来的女儿,怎的会不明白这大权不可旁落一日的道理。宫中向来嫡庶有别,皇后且不提了,旁的宫妃又哪个是好应对的。这协理六宫的机会,失之容易,得之则是千难万难。如今这光景,怎的不让人多思多虑。”
琼妃倒不似长孙妃这般栈恋权势,但毕竟也是世家出身,话中的道理也是一点就通,便安抚道:“姐姐何必多虑呢。陛下从未说要夺了姐姐协理之权,只等诞下皇嗣,也不过就是数月的功夫。如今你有孕在身,宫中对姐姐的怠慢之心是一分半点也不敢有的。况且,六尚之中多是姐姐的人,这权柄也旁落不到哪儿去。”
琼妃的话似乎正中长孙妃的下怀,她笑道:“还是与妹妹谈得投机,不过这宫里怠慢之心旁人有没有,我倒是看不见。可这怠慢之意嘛,倒有一人让我看得真真的。”
“哎呦。”琼妃见话题轻松了起来,便又开始拿第二个桑椹果,紫红色的汁水将她薄而小的嘴唇染得娇嫩红润,“昆玉殿嘛,那可是个被陛下捧上了南天门的所在,谁入得了仙女娘娘的法眼呀。不过……”对于毋庸置疑比自己漂亮的女人,女人们的敌意是那般的刻薄且一致。琼妃冷冷一笑,“之前不是也被姐姐给治住嘛,陛下可有些日子没过去了。”
长孙妃笑得冷冽,“可人不是还在宫里住着嘛,复宠那是迟早的事。”
“战败之国的贡女,驱逐又有何难。之前不是还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个嘛,这种没家没世的女子,死在宫里,多问一声的人都没有。”琼妃说得恨恨,之前脸上明媚的笑意全然不见,只剩下了恶毒的愤懑。
长孙妃虽然觉得她这话说入心,却也觉得过于刻薄,有失皇妃的身份,便没再接话。琼妃眼睛一转,也不失机会地说道:“若是姐姐有了计策,需要妹妹效力之处,尽管开口。这女人在宫里一日,也扰得妹妹夜眠难安。”
长孙妃扑哧一声,笑道:“瞧妹妹心急的,现在动昆玉殿,岂不是把那凤舞之死也给揽自己身上了。且再说吧。”
两人的谈话,隔着双重的月霞珠绡帘帐,还是隐隐约约地传进了解忧的耳中。她惊异于二人竟于白日之下,商议要驱逐秦妃。长孙妃素来心思缜密,与琼妃的关系也仅是泛泛,为何会突然谈论起如今禁忌的话题?细细体会,却又想通了几分,所说之事虽然忌讳,但宫中人人皆恨秦妃独宠,偶尔发几句抱怨之言,又不是真在商议害人之事,即便传到柴荣耳中,也不过被一笑带过,偏宠后妃,本来便必然遭致阖宫怨愤,这是善持平衡之术的帝王早就知道了的。如此一想,心里便对这一异国女子在宫中处境的艰难不由生了几分恻隐,君王之爱,哪里是轻易承受得起的。
神思纷乱间,便听到琼妃在起身告辞。解忧也站起身来,见秋燕居然不在门前伺候,便赶了过去,替琼妃打起门帘,耀眼的春光忽地散落进来,恰巧见秋燕捧着个礼盒,站在院子里。见二妃出来,秋燕便连忙福了一福,她本就是长孙妃跟前得脸的宫女,与诸妃说话也随意些。
“琼妃娘娘这么快便要走了,不再多坐坐。我家娘娘最爱与您说话了,常常念叨着要让我们去请您过来呢。”场面上的话,秋燕说得也甚是流利。
琼妃笑颜如花,道:“改日再来了,今天打扰的时间太长了,担心累着姐姐,陛下又该心疼了。倒是你,半日不见,去哪了?”她的眼风盯着秋燕手中的礼盒,心想能让景福宫大宫女这般捧着的,该是怎样的宝物?
“方才郭妃娘娘派人送来了一盒六月梅,让娘娘试试新色,还叮嘱奴婢此物甚难保存,待雨季结束,原本鲜嫩的颜色便要褪了。奴婢不敢耽搁,只好捧来回话。”说话间,她伸手打开那精巧的礼盒,露出里面绯红色的锦缎托底,上面放了一件六角形状的薄胎细纹妆匣,旁边一片小小的印笺,表明是延福宫所赠之物。打开妆匣,一股清新的梅花香飘逸而出,淡粉色的唇泥在阳光下显得盈盈动人。
柳州的六月梅是当世最好的妆品,睡前厚厚地涂抹在唇上,第二日,皓齿丹唇便能呈现出娇嫩欲滴的淡粉色,经日不散。只是此物制作繁复,又不易保存,鲜采的梅花,制作好已是三月,待到春雨骤歇,夏日高升的时候,便会失了水嫩之色,也正因此,一匣六月梅素有千金不易换的身价,是历来奢侈至极之物。
琼妃并非没见过世面之人,不过这些年,云州日渐式微,她在宫里早已君恩稀薄,虽占着妃位,日子却过得有些拮据,心气虽高,眼皮却也高不起来。再加上这“六月梅”实在是稀罕之物,琼妃便忍不住朝那盒子多看了几眼,心中也生了几分妒意,“这郭妃小门小户的家世,而今出手倒是大方,连六月梅这等珍品也献出来了。这只有姐姐这般威仪深厚,任谁都要赶着巴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