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腹无谷,来年五谷贱,枯枝数九,人多疾病。琅祖脸色忧愁。
江宜知道他的族人,生病的有很多。生活在潮湿阴暗之地,为瘴毒所侵害,食物又并不总是充足,容易生病,病了且不容易痊愈。米介的父母与琅祖的父亲,就是得病早逝。
“你们中原人的占卜,能得到什么结果呢?”琅祖怀着一丝希望,问江宜。
江宜于是给他算了一卦,雷在兑宫,困卦,国邑铜铁贵。
“这是什么意思?”琅祖问。
“中原人的占卜就是这样,”江宜说,“卦辞应验以前,你不会准确地知道其中含义。”
“我希望能从占卜中找到帮助族人的办法,”琅祖一阵叹气,额发垂下来盖住他光洁的额头,“但我学到的东西太少了,无法看懂更多内容。教我占卜的老师,是族中长老,十分博学多闻,连你们中原的术数也难不倒他。只是他不肯教我。”
“他现在在哪里呢?”江宜问。
琅祖道:“老师跟着我姐姐一起去了。他们……他们在做的事,是为了整个部族的存续。也许老师早就从雷霆的指示中洞察了未来转机。”
米介已等得不耐烦,向二人走过来,手掌落在琅祖头发上一通蹂躏:“智者,你的事做完了么?我们离开太远,该回去了。”
琅祖先时还因占卜结果不佳而心情郁结,被米介称呼奚落一通,大为光火,却不敢反抗,鼓起两边脸颊像只玲珑的团雀。
二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从背影看倒像两兄弟。江宜已看出米介的敌对,非是出于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只是格外担心琅祖罢了。
十六岁的少年,单纯又热心,对谁都没有防备,连仅是萍水相逢的江宜都不禁生出了回护之心,遑论看着他长大的米介。
垫江古民的习俗与汉人决然不同。对于条件艰难的垫江人而言,夫妻养育幼子长大需要付出的精力远超寻常,因此他们把族中的新生儿集中在一起,当作大家的孩子共同抚养。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因此族人之间感情十分深厚,即便没有血缘关系,相互之间也以兄弟姐妹称呼。
汉人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本是精神上的追求,却在这深山荒岭里因穷困艰苦而诞生,不免令人唏嘘。
返程的路上,与打猎归来的垫江众青年相遇。
琅祖告诉他,鸡鹿寨中有两个姓氏——古侯与曲涅,打猎的青年出身曲涅部,是部族的战士,其中亦有手挽硬弓身材精实的女性。
古侯部则担任智者的角色,通过占卜与医术带领族人,部族的主人常常就在古侯氏中产生。
“米介与冲介都是曲涅部的战士,”琅祖说,“他们有很多人都和我姐姐一样,现在去了且兰府,家里剩下的青壮年很少。要猎取足够的食物,曲涅部剩下的青年得付出比以往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曲涅部的少年提着脖颈中箭的野兔,挤到二人身边,忽然递给江宜一串玫红的野果子。江宜茫然,意识到自己此时仍是冲介,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少年脸颊带着爽朗的红晕,回到同伴中间,一群人觑着江宜发笑。
米介面无表情,道:“若要提亲,上西山头打一头白额虎来。”
众人遂笑得愈发大声。
江宜正不知所以然,听得米介说提亲,忽然大悟,原来垫江人的风气如此之开放。
琅祖脸色涨得通红,紧攥着江宜的手,拉着他快步走在前面。
到得天坑附近,有人正等着一行人回来,拉住琅祖匆匆交代几句便要带人走。江宜隐约听得“患病”、“危重”的字眼,料想是族人中出事了,跟着琅祖快步走下栈道。
垫江人的寿命较短,患病多是痰气风痫疬疡,古侯部中有通晓草药的医者,为鸡鹿寨上万人口治病,地位非凡。江宜逐渐认识到琅祖并非是他自己口中,没有分量的小角色,相反垫江族人对他相当倚重。
一段时间前,鸡鹿寨中爆发了大规模的疫病,非但老人与小孩,便连青壮年也因病卧床或去世。琅祖尽管担心却束手无策,常将希望寄托在占卜上,但总得不到好结果。
地下湖边搭建了单独的棚屋,江宜随琅祖一同入里,数人并排躺卧在草席上,领头那人手中一束浸了松油的艾草,点燃扔进篝火中照明。数张蜡黄的病容随即映入眼帘。
“病倒的人越来越多,”那人道,“再找不到办法,只能放弃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另寻出路了。”
米介一路跟着进来,曲涅部其他年轻人去不被允许靠近棚屋。
“少主人已经在想办法了,”米介肃然道,“我们会离开这里的,但不是被迫放弃,而是夺回原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琅祖只不理睬他们,蹲身查看病患的情况,江宜在他身边,听得琅祖轻声说:“一人病倒,就会牵连一家,生病的人高热不退、米水不进,只有消瘦而死,我却束手无策。米介的父母也是因这种病过世,我的父亲……去世后,母亲悲恸欲绝,她独自一人渡过丽水,去了且兰府。”
江宜一手按着琅祖肩膀,权当安慰。
琅祖的母亲去了且兰府,想为族人另谋生路,然而没能活着回来。
“那以后我姐姐就变了,”琅祖难过地说,“她说服了很多年轻人,离开鸡庐山,去大山以外寻找新的家园。可她不让我去,有一天我偷偷跟着冲介找到他们,看到姐姐在杀人……”
江宜想起初到俭浪镇时,镇民所说的话——有人家住在东边,次日却被发现倒在西边的河沟,有人只是平常出门却就此一去不复返,有的人白天还见过面,实则尸体却早已埋在自家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