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热的夏日,半君离我们而去,我尚未找到他的家人,也许永远也找不到……”
来者继续往后翻,书简上的名字又变了:“青女说商恪喜欢凡人,想修一颗凡心,他跟着我,也许是在观察我。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最不像一个人……”
“近来,我感到自己愈发地变了。也许有一天他会发现在我身上看不到他想要的,我不忍令他失望……”
“凡人的寿数比之天地神仙,譬如露珠翻落荷叶,眨眼而已。商恪说不会离开我,我短暂的生命对他而言,也许只是养一条朝生暮死的鱼……”
此人的游记,到得后来简直字里行间全是“商恪”。来者看得无趣了,放下书简,又去打量里屋的陈设,油灯的光照亮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冷不丁唬了来者一跳——那是个小孩,黑暗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来者。
那孩子的脸好冷,来者从没有见过这样没有一丝人气儿的眼神。
来者壮起胆子凑近了瞧,才看清这是具小孩儿的木偶。雕工太细致了,简直像活的一样,连眉毛都根根分明。
来者轻轻抚摸木偶的五官,感到有几分熟悉。
“是你吗?”来者小声地问,空寂的屋子里没有人回答他。
来者打帘出去,前屋点着明亮的灯火,环视之下,这似乎是个木匠的家。如里屋那孩子一般的木偶俯拾皆是,只是不如那具的精致生动,好像一个新手逐渐熟能生巧的过程,不满意的作品便被摆放在角落。而主人深夜仍俯首案前,手中进行着不知是第几件作品。
来者引起的动静,并未惊动主人。
他工作的漆案旁,一只白玉枕上托着一团莹光,儿拳大小,如冰似玉,只是表面布满蛛网般的龟裂。
“这就是碧心?……”来者小心翼翼,也不敢伸手触碰。
商恪的目光始终专注在手中刻刀上,鼻腔里嗯了一声回答。
“救他需要碧心与天书。我也找到不少散落的天书,”来者说,“但看你屋里存着的,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只是你怎么尽找与你自己有关的?我呢?你这样就算江宜回来了,他还能记得我吗?”
越说越起性,狄飞白一巴掌往案上拍,还没落实就被商恪截住,一手仍在稳稳地刻画木偶眉眼。
狄飞白一瞥之下,见那木偶身量与他等长,已是成人模样了。
“当心。”商恪说,语气仍波澜不兴。
狄飞白不满道:“我来你似乎一点也不吃惊?”
“你不是到处派人打听我们么?迟早会找来的。”
“我听说你带着一个小孩子到处活动,”狄飞白说,“就知道你把他找回来了。可是怎么是个木头人?”
商恪垂眸:“我找不到合适的材料。”
狄飞白:“?”
商恪道:“玉石太重,纸壳太脆,皮革有味。桃木清香坚韧,用来做身躯,稍好一些。”
狄飞白:“我是问你这个吗?你没有找到他的身体,重新拼起来?”末了他又想起,江宜本来用的身体,与纸壳糊的也没什么两样,还不如木头结实。
他安静下来,看着商恪雕出一笔一划,一截木头就在他手下有了生命的雏形。眉梢、眼角、唇珠、温润的鼻梁、鲜明的脸廓、修长的颈线……
随着刀笔落下,江宜的形象渐渐从桃木里苏醒。可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狄飞白狐疑地想,江宜的确是这样的长相么?
他有过这样明朗的眼神?有过这样纯粹的笑容?像是刚刚步出学文馆的书生意气,天真得能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许下缘分。
烛光昏暗,狄飞白看得眼睛有些酸了。
“就在屋里睡吧,”商恪说,“被褥和枕头都能用。”
狄飞白又看了一会儿,实在熬不住了。雕刻到细微处,落刀只有一根头发丝的差距,商恪眼明手快,严谨得表情都没变过。狄飞白只得甘拜下风,揉着眼睛先去睡下。
夜里刻刀簌簌之声片刻不停,令狄飞白翻来覆去睡不安生,总梦见一些奇怪的场景。一忽儿是八条腿的蜘蛛扑簌簌朝他爬过来,口中嚷着“徒弟徒弟,我是你师父啊”;一忽儿又是木头人不住地挠身体,对他说“你帮我看看,我好像长虫了”。
快天亮时,金阳斜照入户,落在狄飞白脸上,令他眼前一片白茫茫,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起身了,打帘进到堂屋,正看见商恪将木偶的身体抱下地面,那木偶好似活了过来,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
“江……”狄飞白喉头一梗,说不出话,快步上前握住那人肩头。
“江宜!”
木头人回过头来,脸上全是白光——“啊!”狄飞白惊坐而起,方知是在做梦。
天已大亮。
村落里鸡鸣报晓。起身出去,堂屋里已经没人了,几案上只有残留的木屑。
“商恪?”狄飞白一边招呼,走出屋舍。小院里朝晖灿烂,梅枝探入弈棋亭,秋千在熏风里悠然摇晃。
狄飞白定定看着山前树林里,那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半仰着脸,迎接树冠漏下的光斑,又似久未见光明,而抬手挡在眉骨前。
他的动作有些艰涩,像是还不能熟练运用四肢,忽然脚下一软,扑跌在地上起不来了。
“……”
狄飞白下意识想过去,却又退缩。梦里的畏惧攫住了他。
他停留在原地,看着商恪很快找了过来,蹲下来检查江宜的手脚关节,耐心无限地询问。江宜的耳朵还有些木,听不清楚他说话,便将细白的手指按在他唇上读取语言。商恪放任他的动作,说话间嘴唇贴着手指,像一个个温柔的亲吻。松软的草叶间,金色的光鱼儿在他们身上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