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话,觉得月下仙人看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柔,便有点不好意思。
“你会缝吗?我会一点点,但是我弄的不好看,我也没有针。”
经纶千丝是蚕祖吴桑的神器,可以缝合接续世间万物,但是治不了商恪的伤。商恪却也不说,只伸出一根指头,在丝线的一端轻点,便有气流凝成的锋利气息,穿在线头上。他本体乃是至锋至利之物,为江宜变一根针头出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那小孩儿捧着他手掌,小心翼翼用丝线穿过他伤处的模样,十分可爱。商恪心中想,是个不错的孩子。
丝线埋在他右手食指的皮肤之下,伤口几乎看不见了。
商恪顺手摸摸江宜脸颊:“多谢你。”
江宜脸立即红了。
“回去睡吧,下次再来看你。”商恪脚下一动,化作疾风遁去。江宜下意识地伸手抓去,如同摸进一团冰凉的袍袖,仙人已无影无踪。
那夜犹如一场虚幻,令江宜时常觉得不真实。此后十数年,那个说着下次再来看他的月下仙人,再也没来过。
江宜仍然与法言道人为伴,只是已没有小时候那么孤单,他学会一个人往来沧州城,过节、逛庙会、去酒舍听评书、去学塾里结伴,即使被发现也不会被赶出去,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这是什么意思啊?徐沛,你来回答。”
后排打瞌睡的徐沛猛然惊醒:“啊……这……什么?”
江宜偷偷跟他咬耳朵,徐沛道:“是说天地万物,各居其位,因循自然,各有所得!”
先生:“那个听壁角的小子,先生不收拾你,你还想表现表现自己是吗?好吧,那你来说说,什么是万物各居其位、各有所得?”
徐沛一脸惭愧,歉疚地在桌几下头朝江宜拱手抱歉。他知道江宜家里穷,交不起束脩,从以前蒙学堂起,就常来蹭课,一直蹭到学文馆。学馆众人从小混到大,与他都很熟了。
江宜挠挠头道:“若是万事万物都顺其自然,那么天下就是一派和谐的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若是万物失序,便有灾荒、战乱、流亡、反叛。”
“正是,”先生徐徐点头,捏一捏山羊胡说,“你们如今还能平静地坐在学馆里打瞌睡,不愁吃不愁穿,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都得感谢李家治世下的太平安康。”
放了学,徐沛几个约着去吃茶,要叫上江宜,却被拒绝了。徐沛搂着江宜说:“哎,这次是我连累你,我给你赔礼,请你喝茶!你可千万别推拒!”
江宜身量长长以后,面容中他母亲的特质更加凸显出来,唇线柔和、眼角深刻,皮肤更是白皙细腻,在一众青年学生中十分突出,徐沛有时搂搂抱抱,手总是不安分。
“真不必了,”江宜苦笑说,“我得赶快回家去了,本来就是偷偷溜出来听课。徐兄,你再不放过我,下次我可不能来学馆了。”
徐沛悻悻然,只得一松手,江宜便兔子似的溜没影儿了。
法言道人
江宜喜欢与学馆的青年们玩在一起,只是每次提到吃喝,便避之不及,唯恐如儿时一般又被众人当作妖怪。他年岁长了,心思也跟着长,知道怎么学着做一个别人眼中的正常人。
那厢从城里出来,回了太和岛,崖上楼阁十年如一日,雨打日晒里包含风霜,却屹立不倒。江宜绕到他种花之处查看,他总算知道当初法言道人给他的不是一般种子——十多年了仍只有短短一截绿茎,不长也不死,倒像是永葆青春了。
江宜以一把从城中熟人处要来的豆萁肥沃在花茎周围,拍净两手,回雷音阁。
随着他逐渐长大,法言道人授课的方式也发生了改变,从前是由江宜发问,师父解答,近来却是法言道人向江宜提了许多问题。
“你终日随我在此修行问道,问的是什么道?可有问出了什么?”法言道人问。
江宜才发现自己很少思考这些问题,他总是听很多,自己却从不说。语塞片刻,无奈说:“我不知道,师父。修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其实我也还没有搞懂。”
“你每天所思所想的,又是什么?”
“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了。卖炭的什么时候进城、徐沛明天又有什么鬼主意、天气不好衣服多久才能晾干……”
法言道人心如止水,挥手示意江宜可以滚了。
雷音阁的夜晚,只有潮汐伴人入眠。是夜,江宜半梦半醒中,似乎听见一阵交谈——
“……他如今年岁已长……何时动身启程?”
“我当你……没功夫理这孩子。”
“诸天神君……遣我下界,护他一路平安……”
清晨醒来,江宜仍记得这梦。沧州乃是中原最东边的城镇,城外一片汪洋中,太和岛更似探出的尖喙,迎接撒向人间的第一缕金阳。漫长的日升将海面灼染得鲜红耀眼。
江宜晨起便去楼下浇花。忽然听见耳边一道传音:“上来。”
法言道人这些信手拈来的小法术,已不会令江宜惊讶了,他心中肯定他师父即便不是神仙,也是一位得道真人。
阁楼中有一股经年的尘灰味,江宜跪坐在蒲团上,面向他师父。
法言道人的面目,十数年不曾有过丝毫改变,犹如石塑雕像般,流露出坚硬质地。江宜隐约有些明白,也许法言道人在世间活了已有百载千载,当初只是偶然于清河县外鸣泉山上挂单修行,遇上江宜这桩事,便顺手提携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