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晚去一步,他已经不行了。”
郭池从鼻子里哼着气,尔后恶狠狠地说:“公子太心软,如果我早早一刀杀了他,栗儿就不会死。”
我能想像那幅场景,就像那年他俩在树林中躲避狼的攻击一样,如今血淋淋地躲避人的攻击。
阚未对他喊道:“快把公主交出来!游栗,你想背叛中丘吗?”
游栗嘴角微扬,讥诮道:“这番话
从你嘴里说出来尤其滑稽。”他是从不肯掩饰他的轻蔑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会让人激怒。
果然阚未恼羞成怒,阻碍了头脑中残存的理智。
游栗用那只受伤的手臂挥舞大刀,重演了几天前在邺城门口的厮杀。兵刃那种割心的摩擦声,刺耳的马鸣,血和嚎叫,还有公主惊惶失措,几乎要掩埋在一片杀戮中的哀嚎,我都能透过帷幕历历在目。
于是恍惚之中,这场战争很快就完了。当游栗抱着公主昏过去,所有人都气喘吁吁。
我少时的伙伴,浸透我所有的过去,就这样离开了我。他的鞋垫还握在母亲手里留着余热,他却在凄冷的风里永远安息了。
所以母亲怎能用眼泪来哀悼她的过失呢?她该和我一样,用沉默来忏悔,她根本不该对我提起游栗。
她问责阚未,把那天参与事件的马队都贬到西垣边境,这样就能减轻负疚感么?
阚未说得没错,动起刀来谁在乎对方的死活。
“夫人,我们是不想伤他。可我们一靠近公主,他就发了疯似乱砍。我们为了自保,才不得以还手。夫人,你答应过的,有了公主,就——”
母亲像石像般巍然不动,她微笑着说:“我是答应过。俸禄爵位,都不会亏待你。你先帮郭将军做事,将来回到平阳,在六部中再谋个职位给你。”
那一刻我竟对她有点害怕。我在她的怀里长大,太接近以至模糊了视线,而此刻她离我那么远,我渐渐看清,她是个多么好看的女人。虽然岁月无情,可她的容貌并未衰退。那对双眸蕴涵的宽柔和博爱,如果你不仔细看,都会沉溺在其魅力中。
公主对于她能够承受的悲伤,从来不吝啬力气去宣泄。可如果遇到不能承受的,她无法解决也无法面对,只能坐以待毙。
我把她安置在冯计住过的庭院里。那里种了好多枫树,秋日开得浓艳。她喜欢摆弄红色的枫叶,虽然那样只会使她的脸显得更苍白。
“看着它们,我就想到建都的桃林。你说像不像呢?”
每次我去看她,她都能不着边际地聊天。只是目光没有焦点。
“可是我不喜欢枫树,那么红,像血。”
说着她就哆嗦一下,随后全身痉挛般颤抖起来。大夫告诉我,她没有受伤,只是受惊过度。
我不让任何人进庭院,庭院里只有我们和成片的枫林。
“惠惠,你是不是想回家?”
有一次我这么问她,她茫然瞅我一眼,就摇头。
“我哪里也不去。”
她哪里都不去,我哪里也去不了。所有人都问我为何滞留在邺城这么久。
我挨了母亲一巴掌,她自己带着大军走了。我知道应该为惠惠做决定。如果她不愿回南岭,那就跟我去中丘。如今我不再是建都城的囚犯了,回到了中丘,她依旧可以做公主。
我想把打算告诉她。尤其一天傍晚她突然问起平阳城是什么样子,竭力对我的描述听得仔细。
“我的父王和哥哥都对平阳不屑一顾,他们说那里的朝殿像个搭起来的戏台。他们老是笑话你的父亲。可我觉得那里应该挺有趣,对吗?游栗常常跟我说起那里。”
这是她住进这里后头一回提起游栗,可语调并没有被任何情绪所牵动。她似乎在费劲想着其它的事。又或者根本忘了游栗已经死去。
“那里的确有很多戏台。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还有画舫游船,端午的时候在运河上挂满灯笼,杂耍和小贩满街吆喝。你可以亲自——”
我未说完,她就咳嗽起来,又把刚吃的稀饭都吐了出来。
这次大夫不能敷衍地告诉我,公主只是受惊过度。那位留着山羊胡的大夫拉我到墙角,似乎要把他的震惊传染给我一样,用激昂的声调宣布,他有十足的把握,公主是有身孕了。
就这样,我最终带回平阳城,并将之放在羽翼下保护的不是惠惠,而是她的孩子。一个哭声嘹亮,眉清目秀的男孩。我抱着他,在第二年的春天回到中丘。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是我的私生子,对这个孩子的兴趣甚至超过对我的议论。
我对满城的风言听之任之,几乎自己也相信了他就是我的孩子。而母亲出于对游栗的内疚,明白揭穿真相只会带来不幸,也愿意保持沉默。她常抱怨我对菏泽过分宠爱,对自己的孩子却不闻不问,可见到菏泽那张俊俏的脸,又只能缄口不提。
惠惠生下孩子不久就去世了。她临盆前曾问我,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想把孩子交给你。”那刻她将有些浮肿的右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这世上没有比我们三个人更相象。和自己相象的人在一起会更快乐。我希望孩子长大能像我们——最好像父亲更多些。所以你帮我们扶养孩子,好不好?”
那时她感觉到自己会不久人世么?我的手背静静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她不再是南岭那个骄横撒野的小姑娘,在冰天雪地里穿着薄袄还是觉得热。如今她所能给予的温暖笑容是一个母亲留给孩子的,留给我的只是微凉的手心。她要我做一个承诺,她的身后还站着游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