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钟磬音还酝酿着情绪——一会儿上场第一幕就是大少爷的婚礼,尽管当事的大少爷是不情愿的,但是作为有喜事的主子家思想钝锈的仆人,自然还是要欢天喜地——故而钟磬音笑得还挺开心,回过头去的时候唇边的笑容也没想着收敛。
与钟磬音的笑脸完全相反,场务满面愁容,但似乎也没觉得自己要说的话有多难开口,清了清嗓子对钟磬音说:“磬音啊,你这个角色今天不上了。”
钟磬音愣了一下,嘴角立时收了不少:“什么?”
“这剧场的舞台本来不就小么,之前彩排走场的时候不是也总挤挤抄抄的?刚才来录像的电台的人比划了一下,边场位置都录不进去整个人,为了画面完整和谐考虑,得拿下去一个龙套。”场务走上前,摆出一副颇为贴心的样子,“放心啊奖金不会没了你的,辛苦你跑一趟,你要想留着看看帮帮忙也行……外面好像还下雪呢不好走,要不就先留下?”
穿梭的人群带来源源不断的、嘈杂的背景音。
本来想站得很远很远
钟磬音沉默着,一阵凉意从手指开始蔓延到手背,向着胳膊肩膀攀爬,仿佛血液里都飘起雪花一样。
“没事,咳,我回去就行,正好也想歇歇。”钟磬音扯了个笑脸,尽量眯着眼睛,让笑意显得更真、更不在乎。
事实上,钟磬音是不需要装这些的。因为其他人、最起码场务是真的不在乎他在不在乎,场务有太多事情要忙了,拿掉钟磬音的角色这件事就和——钟磬音想,就和刚到勐仑的那一天,杂务说,要他和自己出去住一样,决定得随意、淡然、无所顾忌。
不过今天和那天不一样,和那天很不一样。
钟磬音仰起头来,看着昏沉的、压得极低的后台天花板,看着上面黑色钢铁的柱子、通风口、各式各样的管道。
那天他就是以这个视角,看到了宁淅。
宁淅一脸不耐烦的神色,骂了杂务,带走了钟磬音,让钟磬音不至于被单独拎走、奔波辛苦、或者是白跑一趟。
钟磬音忽然很想很想很想看见宁淅,很想很想,想到迫不及待、想到不讲道、想到全身发凉的血液在脉搏里躁动颤抖起来。
钟磬音卸掉了妆,时间已经是六点半,再有半个小时,节目就要开演了。
他不去看热闹的前台,不去看调试着仪器的负责人,换好了衣服走出后台。
外面已经有扎堆的观众在等候了,每个人都笑着,热热闹闹地聊着天,手里拿着介绍话剧的本子,钟磬音说着借过,声音闷在黑色的有些厚度的口罩里,他从人群中穿过去,站到电梯前。
大概是今天要来看剧的人太多太多了,电梯很久没有上来,钟磬音麻木地等着,忽然又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了,只想飞速从这个无法排遣情绪的、困锁住他的剧场逃离。
于是钟磬音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楼梯前,旋转的楼梯像没有尽头的下坠的漩涡,钟磬音抬起腿走下去,一步又一步,与欢笑着的、交谈着的、前来观看演出的人群逆流,愈来愈远。
钟磬音身边经过的同样等不及电梯的零散观众,他们还没看到话剧就已经在讨论——讨论原著、讨论作者、讨论里面的角色、讨论参与的演员。
钟磬音的名字、钟磬音饰演的仆人,都不在被提起的行列里。
钟磬音走出剧场,冷风打在脸上,天已经黑了,街灯、建筑的灯光、马路上的车灯、红绿指示灯纷纷然地亮着,它们热闹着、喧哗着、推搡着,没有一盏照在钟磬音的身上。
钟磬音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他拿出手机,打开导航软件,输入了宁淅所在小区的名字,而后点了步行导航。
钟磬音有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又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需要步行三个小时四十七分钟。
钟磬音将手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收进兜里,向着指示线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十九点四十三分,话剧第一幕结束。钟磬音走到了第六个红绿灯路口,距离宁淅家十一公里。
二十点五十五分,话剧第二幕结束。钟磬音走过了第三个大型购物中心,距离宁淅家六公里。
二十一点二十四分,话剧第三幕结束。钟磬音走至一条小区之间没有路灯的窄巷,距离宁淅家四公里。
二十一点四十五分,话剧第四幕结束。
全场表演圆满完成。
演员开始登台谢幕,有情绪激动的观众起立给予掌声,许多人的脸上还滞留着感动的泪水,眼中是共鸣的震撼,整个演播厅的灯全部亮了起来,幕帘拉开,所有的人被光、热、和鲜花包裹在其中。
钟磬音走不动了。
他坐在路边的花坛,双手撑着膝盖,鞋底满是雪水泥泞,甚至有些浸入鞋子与袜子的布料,让脚趾发疼。他的手指尖因为冷冻吹风而起着皱,他喘着气,垂着头,脸颊靠近衣领的位置被哈出来的热气蹭得潮湿。
他走了快要三个半小时——钟磬音觉得自己走了快要一夜,整整一夜,从大剧院走到了地标商场,可是好远,好远。
“好远啊宁老师……”钟磬音抬起头来,不知怎么,鼻子有些发酸,他望着街对面辉煌的灯火,望着被霓虹灯围绕的商场标牌,迟来的委屈与不甘像没有经过磨铣的石刀,迟钝的切割面残忍剖解着他的胸膛。
“宁淅……我真的离你好远。”钟磬音重复着,站起身来,就好似驱光的飞蛾一般,向着商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