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不再说话。他躺倒在榻榻米,板面又硬又冷,躺着跟睡水泥地差不多。他打算在这里陪着这迷途少年,直到他看完了看爽了,愿意回家为止。
他也不打开灯,任由小鸡丁儿用手电筒看书。黑暗让两个人心情平静。
过了不知多久,小鸡丁儿的声音传来,“谢了,三元。”
三元从半梦中惊醒过来。“谢个啥!”他长呼口气,懒懒地枕在手臂上。
小鸡丁儿从口袋掏出零零散散的钱,“会员费,给你!”
“该我说谢谢,你是我米饭班主,”他把钱随便放在榻榻米上,“问你一事儿,漫画有什么好看的?”
“你问得真奇怪,你是店老板!”
“我不爱看,应该说,我讨厌看漫画,觉得特没意思。”
“哦。”小鸡丁儿有点迷惑:“那你天天对着漫画,岂不很辛苦?”
“那倒不是,”三元坐了起来,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人,不要传出去。”
“废话,我的嘴比你家的门还紧。快说,你的秘密。”
三元从架子拿出一大摞漫画,垒成高高的几堆。一面垒,他一面说:“我小的时候,这里没有榻榻米,是个什么都没有的角落。我常常在这里‘砌墙’。”
“用书来砌墙?”
“对,这里还有什么呢?除了书就是书。”
“你砌墙来干嘛?”
三元把自己缩在书后面,“给自己盖个安全屋啊,这里只有我一个,谁都不能进来。”
小鸡丁儿乐了:“难怪你是城大盖房子的高材生。”
三元也笑。这感觉太让他怀念,当时他还没小鸡丁儿高,盖个安全屋不用那么多书,十几分钟就能完成。
当年漫画店还很新,但父亲热衷于做各种“机关”,店面总是处在一种未建成的状态里。店里的顾客一开始应接不暇,但没几年,人流眼见地少了许多,父亲却还在购置新漫画,来不及入库和包书皮的,便先堆在角落里。
每到傍晚,母亲下班,便是三元噩梦的开始。他不明白两人为什么可以无止尽地吵?在他小小的脑袋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全世界能说的话都该说尽了,他们依然吵个没完。他不懂他们为什么生气,只知道他们的怒气让他非常恐惧。
他需要个安全的所在。躲哪儿呢?地下是父亲的地界儿,有时候他们也会去底下吵得翻天覆地,简直就是世界末日。
店里除了书,就是书。于是他把那些没入库的书垒起来,三面高高的墙,牢牢地把自己圈在其中。这是他的庇护所,他假装世界只有那么大,外面的辱骂和怒喊都是“外面”,与他毫无关系。
没有人责怪搬玩书本的小孩,小孩不都喜欢做这种事吗?所以才有乐高这种贵死人的玩具。安全屋让三元心情平静,让他非常舒服,小小的三元,在无穷无尽的可怕战争里得到庇护,度过了个安详的童年。
“所以我不讨厌漫画,我不看漫画,不过漫画可以当成墙砖,就这样,谁都不能来欺负我。”
小鸡丁儿很同情他,挪到他身边,也感受一下被书围着的感觉。黑暗的漫画店,只有擦擦的细声,听说是一种叫衣鱼的昆虫在咬书,人把这玩意儿叫“书虫”。
安静坐了会儿,小鸡丁儿忘了可怜的小三元,只觉得非常安适。他感叹道:“我也想家里有个安全屋,被看也看不完的漫画围住,哈哈哈,爽死了。”
“那你就废了!”
“你现在不就这样吗,你也没废。”
三元无言以对。也是,漫画店对他来说,就是个更大的安全屋罢了。
他光着脚站起来,“差不多了吧小子,赶紧回家,你妈妈发现了该报警抓我了!”
爱情结晶
第二天,三元一睡醒,就翻出那个被错过的邮件。他找到了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喂,是我,邬三元。”
海音非常意外,“邬三元,你找我有事?”
“你不是想跟我谈吗,我们今天见面。”
“好,”海音爽快道:“我有一家常去的餐厅——”
“不吃饭,又不是什么聚会约会。你来漫画店找我行不?”
海音把车停在漫画店前面,三元戴着墨镜,在店门前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跟上。海音三两步追上他,两人并肩走到死路的尽头。
跨过绿植隔离带,眼前是个灰色的水塔,大概有四五层楼高。水塔前立了不可进入的告示,三元权当没看见,径直踏入高及小腿肚的野草,走到边上的阶梯。
海音停下脚步,疑惑道:“我们要去哪里?”
“上塔顶,上面景观开阔。”
“我们去小尼店里聊不好吗?”
三元率先爬上阶梯:“你怕个球,我想干掉你,对你的车做手脚多方便?犯不着把你骗上这么显眼的地方。”
海音冷笑一声,跟着三元,踏上残破的梯级。
到了塔上,暖风吹拂。海音顶了顶眼镜,扫视乏善可陈的风景。这里处于城市的低洼,周围有一片住宅区,边上是有年头的复兴中学。另一边是繁华街巷,福星街往西,马路商店纵横,其中一条就是店面最漂亮的复兴路。更远处能看见地铁站、办公楼、高级公寓及老住宅,大医院、仓储超市、体育馆,所有大城市能看到的一应俱全,也了无新意。
这城市唯一特别的,是有一条沿着东西向流动的河,穿梭在建筑群和路巷之间,太阳下水光粼粼,像遗落在马路上的廉价首饰。复兴中学前流着一条河湾,围栏围着,仍有人翻越进去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