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是理弄不请,谢探微也只想道出自己的要紧事。然而,才只说到这句,晏令白就直接跌坐下来。谢探微慌忙去扶,脸色也吓得白了一层:
“阿父,你身体不适吗?我去请医官!”
晏令白缓缓挥了挥手,双眸变得浑浊,“那孩子有没有告诉过你,她的生辰年岁?”
谢探微点头:“开和元年九月初三,她今年十七了。”
“是十七,不是十六?”
“开和元年九月至今,不就是十七么?”
……
掌灯时分,谢探微自内堂转回厢房,可走至院中忽听房中有些不太寻常的动静,等进门一见,却大为惊疑:露微坐在榻边,两手不停地抓挠腿脚,白袜上竟都印出了血痕,而雪信和丹渥一旁苦劝,她却连头都不抬。
“怎么了?!”
谢探微自然着急,露微闻声一慌,动作是停了,却又忙用被子遮住了双脚。
谢探微只想立刻查看她究竟如何,手伸出去一半,顿住,转向了一旁的侍女,“你们说。”
谁知,雪信早憋不住了,第一个回话,“娘子在姚家时常被老夫人刁难,冬天罚她跪雪地,一跪就是一夜,于是腿脚上落了冻疮,每到这个时节便会发作,奇痒难耐,非得抓破了才能好些,可一旦溃烂更是大事啊!”
谢探微的怒意自听到“姚家”起便压不住了,只是看着露微万般难色,才切齿忍下,“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
内室的炭火烧得很暖,露微捂在被下的双脚越发闷热,眼见她又要忍不住了,谢探微一俯身掀开了被子,将她的双脚捧到了自己膝上。褪去袜子一见,脚踝脚背果已多处红肿,被挠破的伤口正有血水溢出,气味也是不好闻的。
“你现在还不能看我的脚!”虽如此说,露微也没挪开,为难之色都变成了无奈,“进进出出的冷热交替才这样,过两天就好了,别看了。”
“他不是当世名医么?就算拦不住他母亲,事后竟不能为你根治?!”
谢探微是不想再对露微提起姚家的,可这件事简直骇人听闻,竟没有一个道理可以说通——名医在外济世救人,于内却对自己的妻子毫无医德恻隐。
露微却异常平静,“如果我说,他与我成婚三年从未碰过我,你信么?”
女子在嫁人前清清白白是寻常,可成婚三年仍洁身如玉,谢探微不是不信,此事更不在于信不信。他唯有沉默。
露微将他的神情都看懂了,一笑,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好了,别傻了。你看了我的脚,就必定是要对我负责的。”
谢探微抚着露微的后背,缓而才松弛些许,长长地吐了口气,“我早说过,此生绝不相负。”
露微只是不想他心思沉重,不免还是另起话端,“你刚刚是不是去见将军了?他同意吗?”
“他是我阿父,在我心里比父亲更重要,所以我对他知无不言。只是他今天好像身体不适,我还没有说到如何议婚。”
“那你还不去侍奉,回来干嘛?”露微一下将他松开了。
谢探微苦涩一笑,捋了捋露微额前的碎发,“他尚好,还问了你的生辰年岁,似乎一直以为你是十六岁。”
“一岁之差也不大啊,十六十七能一眼看出来?”
这同样是谢探微的疑惑,“我也不知,可能是他阅人无数,眼力不同常人。”
……
虽然没有再去赵家,但露微不曾一刻忘了父亲的事。眼见腊月已至尾声,新岁团圆之期将至,她的心情便更加迫切。
然而,也正是因为到了年下,回京述职的封疆大吏,各国使臣等等云集京城,咸京比平常热闹了不少,便正是金吾卫加强内外戒备之时。于是露微已连日难见谢探微和陆冬至,就更不用说职责重大的晏令白了。
见不到人便连一点探知消息的方法都没了,还是只能空等。
“娘子,既上了药,便万不可再抓挠了,今冬治好了,明年就不会再犯了。疼吗?奴婢尽量轻些。”
这日晨起,雪信依照谢探微的临行叮嘱,端来热水药品,替露微双脚的冻疮擦拭换药。可露微只是心思飘忽,并不觉雪信说了什么,也不知疼。
忽然不知怎的,外间猛地“哐当”一声,像是房门被撞开,然后便见丹渥跌跌冲冲,满身凌乱地跑了进来:
“娘……娘子!娘子的父亲来了!现在就来了!”
话音未落,雪信手中的药瓶“咚”的一声砸在盆里,水花溅在露微脚上,让本就迟钝一步的她浑身一颤,踢翻了铜盆,然而她一无知觉:
“你说什么?”声音不高,只是懵然。
“是真的!阍房就是这么传话的,奴婢没听错!”丹渥伏跪在地,既还惊恐,更却万分肯定。
露微没有了辨别的力气,心跳声涨到了耳内,扑通扑通,她只能听见这声音。她踩在浸湿的地毯上一步步往外走去,赤着脚踏入了冰天雪地。
她走得并不快,且走走停停,可是,院子里,视线里,在她迟疑之间忽然涌进许多人。她看不清别的面庞,却一眼就认准了走在最前头,最是清瘦俊逸的那人——
“微微。”
一声深切的呼唤夹带风霜之苦,颤巍巍地钻入她的耳朵,四周都安静了——“阿……父亲。”
她终究瑟缩在墙角,也没能叫出最亲昵的称呼。
……
暖室里只有父女二人。恍然便像是十年前,父亲还没那么忙,小女儿总能趁着一隙空闲缠着他说故事,从上古神话说到今人轶事。真是既短暂又难忘的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