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娘抿着薄唇,思量半晌后,沉沉道,“六娘,你也累了,先回房歇着去吧,有些事,等晚上你阿爹回来了,再商议。”
顾大娘似有未尽之话,可六娘此时实在疲惫,无心揣摩顾大娘的心思了。
她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屋内,她坐在榻上,才觉浑身似要散架。
原来,说出那样一番话,竟耗尽她所有气力。
她点燃了一根烛火,烛火随着风左歪又摆,看起来自在得很。
不像她,脑袋里被灌满了浆糊,沉重繁乱。
她长出口气,看向窗外的青梅,她想起幼时最喜欢的就是这株青梅。
它长得格外大些,两根分枝分开散去,六娘欢喜地时候可以倚靠在枝丫上发呆。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攀上去,便距离她的小郎君只有一墙之遥了,她若能看到孟简之读书练功,当夜必能睡一个甜甜的好觉。
六娘黯然失神,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孟简之时,也正是青梅开花时节。
那会儿,她还住在安济坊,汝宁正逢荒年,郭县令有心无力,能拨给安济坊口粮并不多,阿弟饿了好几日,眼瞅着支撑不住,她带着阿弟去沿路讨吃的。
孟简之便入神祇一样出现在两人面前,彼时的少年已长得清隽好看。
他用一双修长的手递给她一个水壶一个馕饼。
“谢谢大哥哥。”六娘就这样永远记住了他那双眼睛。
直到后来她和七郎被顾翁戎收养回来,她终于又在顾翁戎的私塾见到了他。
彼时,能再见到他,六娘觉得自己当真幸运。
可今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否认她。
而她亦同他说了那样决绝的话。
大抵是真的断了。
六娘垂头鸦睫搭下来,灰心丧气的自我安慰。
也好,说开了,这件事便再也不会成为横亘在两家人之间的麻烦。
直到顾大娘叩门唤她,她才恍然发觉,夜色已深,顾翁戎回来了。
她跟着阿娘进屋的时候,顾翁戎正坐在烛火旁,蹙着眉头沉思着什么,看到她进来,忙笑了笑,细密的皱纹堆在眼角。
“六娘,孟老爹今日来提亲,你……阿爹想问问你……“
“六娘不愿意。”她知道顾翁戎要说什么,可她此时早没了心境,她打断顾翁戎道。
“六娘不是一向喜欢孟家小子?怎么如今…”
“阿爹,六娘是喜欢孟哥哥,可齐大非偶,六娘只是汝宁县的一个小女娘,他的前程却不在这小小汝宁。这么多年,六娘也该认清了,六娘和他,天生,就不是一路人。”她声音有点倔强,又有些懊丧,可顾翁戎却觉得有些心疼。
顾翁戎看着六娘,犹豫道,“简之性子冷清,难免让枕侧人受伤,可也是个端素正直的孩子,不然不会舍命去救你阿弟,阿爹料想,或许,也是一个能托付终身的良伴。”
顾翁戎的话分明转了弯,留了余地。
六娘抬眸,疑惑地看向顾翁戎,一时有点不解顾翁戎这话的意思。
她本以为,阿爹阿娘今日叫她前来,是让她断了嫁给孟简之的念头,毕竟顾翁戎这些年似乎也并没有要将六娘嫁给孟简之的意思。
顾翁戎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顾大娘却抢道,“罢了,就直接告诉孩子吧,却在这里兜什么圈子?六娘,几日前,陈员外为他家儿子陈湘送了喜礼,说要纳你做妾。”
六娘倏然一震。她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久,她方明白过来阿娘的话,她亦知道,阿爹为何重提和孟家的婚事了。
陈湘出身四大家族旁支,与四大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常说四大世家,金玉如山,富贵已极,便是经过数十年的战乱,旧朝颓败,新朝当立,依旧屹立如山。
六娘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泼天富贵和权势,可在陈湘身上便可见一斑,旁支尚且如此纨绔奢靡,更遑论那些嫡系正统。
寒门学子便是走了仕途路,又常如孤舟独桨,一不小心行差踏错,直坠青云是常事,远不如世家大族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的势力来的稳固长久。
这种人,不是她们这种市井之辈能开罪的。
可陈湘是个下作没正型的纨绔,正室尚未入府,却妾室如云,平日里为非作歹,媚强凌弱,逼着良家女儿做小妾。
想起他素日的所为,六娘就觉得一阵阵寒心。
“我与翁戎收养了你和七郎,你们虽不是我二人所生,可我们也当做自己的孩子养,我们又怎么能让你嫁给他做妾。”
顾翁戎添道,“陈家来家里闹,这事瞒不过你孟叔去。陈家来闹的当日,他就过来与我们商议,说是让我们告诉陈家,你二人早已定了亲事。”
顾翁戎见六娘恍然无言,只好继续解释道,“简之中了解元,陈家旁系在汝宁妄作胡为的事,也怕被人挑破,若是挑破,陈家来年的擢选必然受影响。陈湘不懂这道理,他父母却未必不懂,更不会纵容陈湘在这种时候与胶州的解元结怨…”
顾翁戎的话,六娘没听完,可她明白了,原来,这才是孟叔此次来家里提亲的缘故,可是……
六娘攥紧自己的指尖。
“六娘,孟老爹说要向咱家提亲已有三五次了,往日,我只恐孟家那孩子对你无意,便话语间含糊过去,可如今……”六娘懂了。如今,他们也没了别的法子。
顾大娘言语粗粗略过,但六娘知道,以陈湘平素所为,大约是半抢半逼,用了不少腌臜手段,只是,阿爹阿娘不愿说与她知罢了。若得罪了他,他们一家人在汝宁,或许没有安稳日子可过了。
除非,能有棵大树,庇护他们。
孟简之,能做这棵树吗?且不论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他愿意娶她吗?
他二人的亲事,久久未定下来,不就是因为,孟简之对她无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