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宥敛回身,继续往前走。
日落西山头,林叶间的光影悄悄落在他的眼皮褶皱上,他恍然抬眸,想起多年前他和颜玉皎才认识时,他其实是很抵触颜玉皎的。
十年前,他随父王来到扬州江阳县了解灾情,颜祁望正任江阳县令。
身为县令独女,又长得比芙蓉花还要清丽,颜玉皎自然被周围的孩子们吹捧成了孩子王。
父王乐陶陶地把他丢给颜玉皎,要他体味平民孩子之乐。
灾情期间,连县令都要一身布衣下水抢救灾民,县令之女自然也不能穿的太过华贵惹人眼。
颜玉皎就只穿了布衣戴了木簪,故而楚宥敛第一眼时,没觉得她有多好看,只觉得她很白,那种白是一种用无数金银才能娇养出来的白,却偏偏就生在颜玉皎这个穿得灰扑扑的女孩子身上。
他也并没有把颜玉皎当回事。
自小他便随父王进出宫闱,后来又随父王游历四方,自诩什么样的女子他都见过。
颜玉皎,不过是一个相貌白净的农家女罢了。
尤其他到来时,颜玉皎正和几个小孩子在泥地里玩游戏,嬉笑怒骂的神情无一不夸张,有些丑态简直有些匪夷所思了。
农女终究是农女。
只是见到他父王时很乖,看了他一眼,就眯着眼笑,连连保证一定会带着他好好玩。
倒也识得几分礼数。
彼时天下统一不过六七年,民间还流行封王拜相的游戏。
只是楚宥敛没见过,也不懂。
听完颜玉皎介绍的游戏规则后,皇权尊卑刻在骨血里的教导,让他蹭地站起来,脸色难看,厉声道:“尔等放肆!竟然敢假冒皇上!”
一群孩子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他才后知后觉他太过了。
孟子曾曰: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注1)
这里是民间,不是皇宫。
幼子无辜,不懂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玩游戏而已,他怎能如此严苛?
又老老实实地坐下来。
孩子们却不肯带他玩了。
“小玉,他是不是有
病?”
一个比颜玉皎高一头,却还流着鼻涕的男孩靠近颜玉皎,用自以为很小声,实际上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和颜玉皎说话。
“离他远点,”另一个没有眉毛的黑女孩说,“我爹说了,大灾之后必有疫病,搞不好他是得疫病了!”
孩子们顿时吓了一跳,鸟兽散般呼啦啦跑到一边去了。
徒留他脸色僵硬地坐在原地。
想说些什么解释,却又傲慢地生起气来,觉得和平民,尤其是和平民的小孩子计较,实在有失风度。
他们不愿意和他玩,他还不屑于和他们玩呢。
就自顾自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然后听到他们竟然让颜玉皎当皇帝,那个流鼻涕的高个男孩当宰相。
一时笑出声了。
孩子们奇怪地回头望他,眼神全然是相信他真得了病,发了癫。
“不是,”他受不了地解释道,“纵观千年历史,几度改朝换代,却从未有过女皇帝,也……也未……”
也未有过长得这么蠢的宰相。
却没想到那群孩子笑了起来,没眉毛的黑女孩尤甚,笑得直捂住肚子倒在地上。
他被笑得面红耳赤,还不懂他们在笑什么,难得生出几分委屈。
“天呐!”黑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小玉你从哪儿找来的活宝,长得还挺俊,就是比我爹还古板!”
她站起身,背着手,一本正经地模仿着楚宥敛:“咳,纵观千年历史,几度改朝换代……”
另一个孩子站起来,瞪大眼:“却从未有过女皇帝!”
高个子擦了擦鼻涕,笑呵呵道:“可是小玉一直都当皇帝啊。”
孩子们又哈哈哈笑成一团。
来自同龄人的嘲讽,尤其是书都没读几本的愚昧平民的嘲讽,让他第一次,要被气哭了。
却还倔强地想着,果真是平民,粗鲁无礼至极,简直孺子不可教也!
他才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他现在就走……反正他们也不欢迎他。
却在这时,颜玉皎站起身,将他从这种境地解救出来。
他还记得,她轻轻挽了挽耳边的发丝,然后微抬起下巴,眉眼间全是自傲,望着他道:“朕的皇后,还愣着干什么?臣子们胆敢大逆不道地笑话你,你还不下令惩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