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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第2页)

因这码头接承“黑船”,所以停靠往来的多是左道,还有一些偷运倒卖符纸的“走盐人”。自天命司设置御道,规范各州身份文书以来,各个家族门派,凡是没有投诚归服的,出行办事都极受限制,于是曾经在六州乱战时期最不受待见的走盐人,反倒摇身一变,成个大家眼里的香饽饽。他们熟悉三山六州的所有水路旱道,只要价格够高,什么东西他们都敢帮你运。

天南星这两次选的船,都是走盐人的船。他们想去望州,还得搭走盐人的运货马车,可是运货马车也不是一直都有的,此刻时近黄昏,最早的马车也要等到明天。于是看完蛐蛐,两个人便在城里乱逛。

远远地,见城里有两排灯山亮起来了,像是有什么节日。江濯便问:“今日是什么节吗?”

天南星哪知道,她正抱着剑,怕让人给偷了——因为这街上万头攒动,人多得看不到头。她被挤得左右摇晃,话都快说不完整了:“反正不是……咱们知道的……节日!”

江濯说:“你盯紧钱袋子,当心剑没事,钱全没了。”

天南星哪还顾得上,况且钱哪有她的剑重要?两个人不知走到了哪里,边上又汇进来一群人,叽叽喳喳的。

“今晚‘刘急快’对‘陈索命’,俱是天命司的!”

“南皇台上什么车马、奇玩都摆出来了,陶公要押陈索命,我也押陈索命。”

“这我很为难呀!”

江濯听着,也加入其中,问:“诸位,什么是刘急快,什么又是陈索命?”

他态度自然,好像是跟他们一起的。这群糊涂鬼一回头,看他气质佻达,很是好奇,只是眉眼带笑,居然比这一城的火树银花还刺目,纷纷张大了嘴。

江濯等了一会儿,见他们都对着自己把眼睛瞪得浑圆,一个比一个呆,倒也好笑。他没耐心,等不了一会儿就提步走了。等他走了,才听见后边人喊:“哎哟!请留步……”

他到边上打酒,顺便把刚刚的问题问了店家。原来弥城是近南二州里唯一的不夜城,又号“奢丽场”,城内分四市三十六街,酒肆茶楼、荤素食铺、金池关扑应有尽有,白天晚上都热闹非凡。它还有个闻名于世的“南皇台”,每隔七日就会有争元①表演,选各州各城膂力最强者,在台上裸臂角斗。因此每逢这一日,街上都摩肩接踵,把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江濯对争元并无兴趣,他喝了酒,忽然想起天南星,可这人山人海的,天南星早被挤没影了。

那头高高的南皇台点了炮,周围更是一片欢呼雷动。江濯喊了两声“天南星”,压根儿没人听见。他掏袖子,折三脚鸡的符纸早被他一路上霍霍完了。他走一步,又走回来,小声咕哝:“罪过罪过,把小师妹忘了个精光!”

可这里不是溟公岭,人千人万的,光在原地等也等不着。江濯思忖这热闹得天亮才散,不如到时候另想办法。他把刚打的三两酒喝光,走到下一家,又打了三两。

江濯爱喝酒,是传自他师父。时意君成日在山上喝得烂醉,所以徒弟一个比一个不靠谱。想他大师姐,那更是了不得,第一次下山就把师父给的钱喝干净了,然后一路打架打到中州,在那里让人给拿了,拎回北鹭山挨了好久的骂。

轮到江濯,刚下山到中州,就被人一路撵——这是托大师姐的福,走哪儿都能碰见仇人。他只好往东边去,但他也不是什么好料,在东边和天命司遇了个正着。那会儿天命司还没有这么威风,当然,即使天命司有那么威风,江濯也不怕他们。只是他有件心事,在山上想,到山下也想。

南皇台上地动山摇的,动静很大。江濯喝着酒,想到二十年前,又想到他的剑,可他的剑早折了,也不能再“拔锋”了。

婆娑业火剑有五式,从“拔锋”开始,到“无归”结束。大伙儿总笑这些剑式,哪有人出鞘后就不归鞘的?可师父也说,每一代的婆娑门徒都不归鞘——人死了,剑也死了,北鹭山下就是断剑冢。

楼上不知谁在弹琵琶,江濯上了楼,见是个盲女。他寻了个空桌,听这女孩儿弹《北边行》。曲子弹一半,底下吵吵囔囔的,一伙人簇拥着个极瘦的少年上来。吃酒饮茶的人见了,纷纷喊起“小陶公”。

这个小陶公派头很大,也不拿正眼瞧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了。掌柜的亲自上来赔礼,原来今日的包厢给人了,只能委屈这少年坐窗边。

小陶公边上的人说:“你是猴胆大,小陶公的包厢也敢让给别人!”

掌柜的期期艾艾:“平时哪敢扫咱们小陶公的兴?今日实在是……里边坐着的都是天命司的爷!”

他抬出天命司,在坐的谁还敢置喙?弥城不比溟公岭那样的荒山野岭,这里到处都是爷。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声。等掌柜的退下去,刚才讲话的又说:“若不是……从前谁比得过咱们陶公的威风!”

小陶公一直在喝酒,似是心情极差。他长得其实还算清秀,就是太瘦了,有些脱相,又因为不高兴,显出几分刻薄。

江濯了解这种人,他们最容不得面子上受损,一旦受了委屈,总要从别人那里找回来。果然没过片刻,就听小陶公问:“这什么曲子?”

旁边的人说:“是《北边行》。”

小陶公将手里的酒一泼:“破调子,吵得人烦!弹弹弹,你这个丑瞎子真是讨厌!”

那盲女无故被骂,慌慌张站起身。旁边陪着的老人忙道歉:“实在对不住公子,咱们换首曲子。”

小陶公说:“《南皇声》会么?”

此言一出,谁都知道他是来找茬出气的。因《南皇声》是个弥城大曲,琵琶独奏成不了。

老人苦道:“公子,这曲子怕是……”

小陶公猛地一摔杯子,骂道:“哪里来的臭要饭的!我问你会不会,你只管答会不会!”

那老人和盲女吓得缩成一团,不住向他求饶。可他铁了心的要拿他们发作——包厢就在跟前,这顿威风是向抢了他风头的人耍的!只见他指着老人和盲女:“好大的威风,连我的面子也驳!连曲子都不会弹,你还要手指做什么?来人,给她折了!”

左右两侧立刻有人站起身,江濯正饮完最后一口酒,把手里的钱袋轻轻抛到老人跟前。四下的人都看过来,他眼尾的红印灼灼,将身体一靠,眼里要笑不笑的:“姑娘,老丈,我还要听一遍《北边行》。”

这伙儿没见过江濯——他这人,任谁见过,都不会忘记。

小陶公脸上青白不定,突然转过身,对着后边站着的人狠狠甩了一巴掌,怒道:“你还发什么呆?给我挖了他的眼珠,再剥了他这副皮!”

后边的中年人挨了巴掌,终于回过神:“束魂!”

这是鬼师的咒法,能定住人身。可江濯不怕,他将折扇斜斜地插在腰间,拿起一根筷子。

中年人猛跨出两步,身如鬼魅,这满堂人都没瞧清他是怎么过去的,他朝江濯连击三下!谁知击击落空,手掌要往回收的时候,胸口陡然一沉——只见江濯就用那根筷子,使了招“拔锋”!

堂内一众鬼师轰然翻倒,屏风被那无形的剑气扫断了。听得满座鬼喊辣叫,刚刚还耀武扬威的,现在都抱头鼠窜。那小盲女也很胆大,竟真给江濯弹起了《北边行》。铮铮怒音催在心上,居然还有几分豪迈。

江濯踹翻一个混账,再踹翻一个混账。这群狗东西在桌子底下爬躲,小陶公死要面子,到此时都没忘威胁人:“你做什么?!你敢碰我——”

他话没说完,人已经被丢出了窗,从二楼摔在地上,大骂不止。江濯拿了他桌上没开封的酒,喝一半,往下倒一半。他被浇得满头满脸都是酒,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里边的包厢忽然开了,走出个穿白衣的——天命司的稷官是白衣。那人说:“这位朋友,出过气了,便算了吧。凡事留一线,来日好相见。你知道他爹是谁?若是闹得太不成体统……”

江濯最烦天命司的人,筷子一丢:“少教少爷规矩,滚!”

那人停顿一下,又说:“你有气,我明白。我请你喝酒,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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